东部的密林深处,危机四伏。
这其间,花开花谢,生老病死,风霜雨雪,春夏秋冬。金蝉脱壳,重获新生,蝴蝶振翅,翩舞若仙。螳螂捕蝉,蜘蛛结网,雀鸟在先,青蛇蜿蜒,金雕待伏,箭满弓弦。精彩绝伦的好戏,顷刻上演,不知是何人妙手,方能绘此画卷。
冥冥之中,便是有着那样的一只手,于暗处静静地等待,可翻云覆雨,也可拨云见日。
在瘴气弥漫的林子里,艰难地爬出了一个半人半鬼的少年,满身的伤痕,皮肉外翻,深可见骨,脸色青紫,面目狰狞,显然中毒已深,赤红的瞳孔迸发出深深的恨意和不甘。
他不能死…
少年满是血污的双手死死的抠住地面,拼命地向前挪动着。
他不会死的,他不会死的!
少年张着嘴,但哑涩的嗓子却什么也喊不出来,只能无声的嘶吼着。他用尽了所有的手段,耗干了所有的力气,让自己保持清醒,眼前却止不住一阵阵的发黑。
他好像见到了兄长,被绑在族中的雷柱上,受尽刑罚的兄长,那些事不是兄长做的,那些道貌岸然的魔鬼,却一再的污蔑兄长,冤枉兄长。魔鬼们抓了嫂子和小侄女,逼着兄长承认了,那些没有做过的事情,那些不曾犯下的罪行,然后理直气壮的杀掉了他们,对外宣称是畏罪自杀。但那一切都被他看到了,所以他被判定是同谋,被以肃清叛徒的名义追杀,家族几乎倾巢而出,只为了杀他一个刚满志学之年,区区凝气期的叛徒。
只可惜他命硬得很,他们想要毁灭证据,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情!他是证据,是他们冤杀了兄长一家,确确实实的活着的证据!所以他不能死,不可以死,哪怕是受尽天底下所有的苦难和屈辱他也要活下去!他要变得无比的强大!他要回去洗尽兄长的冤屈,他要杀了那些魔鬼祭奠兄长的冤魂!
可是,为什么他会觉得好累…
恍惚间,他好像又看到了一袭儒衫,迈着坚实的步子向他走来,和那个平日里温和善良的兄长一样…
是兄长,来接他了么…
这感觉,很是熟悉…
路过茂密的森林时,突然心有所感,长君便循着那莫名的直觉落在了一处瘴气林外,地上趴着一个身子虚弱,气息奄奄的少年,有一只通体青碧的玉佩,其上还雕刻着精致的一对鲤鱼,在那少年的头顶上盘旋着,从玉佩中蔓出青色的灵气源源不断注入少年的身体,只是似乎并无什么太大的作用。
那玉佩瞧着年头甚久了,而且还有点眼熟。
长君伸手去抓那玉佩,却被一道青色的光震了一下,长君微愣,有趣…长君莞尔,一指白光点在了玉佩上,青色的灵气瞬间收回,玉佩失去了灵气的驾驭变回平常的模样,从外表看去只是一只比较好看的玉佩。
不过,他倒是认得了,这般模样的玉佩他也有一块,统称阴阳佩,是天权时期升仙时所赐的一件,象征着神仙身份的挂饰。只是阴阳佩,并非是这般青碧的颜色,而是黑白阴阳相交,寓意道家的阴阳八卦。
既然他会对这玉佩感到熟悉,想必这阴阳佩的原主人应与他相识,不是旧友便是仇敌了。
只是这阴阳佩中的灵体,似乎与这少年有故,他也便不好直接拿走了。
长君笑笑,将玉佩放进了少年的怀中转身便走。
“前辈…”那玉佩突然飞了起来,“前辈莫走…”那声音听着十分虚弱。长君转身看着,从玉佩中幻出了青年模样的魂魄,对着他长长一揖,“晚辈连宗见过前辈。”
长君不语,连宗见他如此,突然跪倒在地,“晚辈并非有意藏身,还望前辈勿怪。”他死前已是金丹大成,却看不出面前此人的修为,只怕高出他太多太多了。
“有事?”长君问。
“晚辈想求前辈,救舍弟一命。”他诚惶诚恐的说着。
长君嗤笑,“你怎知我能救呢。”
“前辈道法高深,定可救他一命。”
“你倒是精乖的很。”长君淡然一笑,“可,你又怎知我肯救呢。”
连宗一怔,望着身后快要咽气的少年,转而神色坚定,“晚辈愿以命相抵,万请前辈出手相助。”
“听着是不错。”长君打量了一眼连宗,暗自摇头,“只是金丹期于我无用。”他的目标是几近成仙的化神,金丹实在是差太多了。“况且你灵体将散,若不是这玉佩…”长君突然一顿,这玉佩,究竟是谁的…四道之后的天界升仙所赐的自然不是这一枚阴阳佩了。说来,他也有许久许久,不曾见到四道时的物什了…
“罢了…”长君微微叹息,“我之原则,一命换一命,你若愿意,我便成全你。”
连宗一脸惊喜,连忙叩拜,“晚辈谢前辈大恩大德!”
长君捏着几根细如蛛丝的银针,将之没入了少年的几处穴位,充盈了少年的生机,随后银针引了毒素又回到了长君的手中,翻手间,一团奇异的白光将其笼罩起来,快速的修复着少年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
连宗在一旁看着,心中大为震撼,这般白骨生肉的能力,这人究竟是哪一步的修士,或者,根本不是修士,是已然成仙的仙人,只怕不仅是普通仙人,还是仙人中极为厉害的存在。
片刻之后,少年已然没有大碍了,只是还在昏迷着,连宗激动的不断磕头,被他一袍袖卷走了。
唉,这玉佩他注定是拿不走了…罢了。
天地生灵皆有执念。
执念太深,便会难解脱。而后,不求解脱。
有些执念,融入血骨,如同呼吸一般成为生命的一部分,毕生追求,毕生执着,甚至至死都不能解脱。而后化作怨念,使无形成有形,久久不散。
执念,千奇百怪。
他,出生于战乱时代,那个时候,天地混沌,异兵突起,生存是一件极难的事情。杀戮,每时每刻都在上演,前一秒还能谈笑风生、聊天说地的同伴,下一秒便会成为战场上或是边缘地带,某个不起眼且支离破碎的尸体。战争的残酷便在于此。
他见惯了人性的软弱和残忍,亦见惯了生离和死别,于这一切早已看淡,说是不在乎,不如说是麻木更加贴切。
他,活得太久了。
可是,万年前,有一个人,教会了他,什么是信念。那一个人,修为不高,能力不强,却自始至终心怀天下,他为了自己的梦想,可以付出一切,他希望三界和平众生安宁,并为之不懈努力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不知道在这之前是否有过这样的人,但是他存在至今,尚且是第一次见到。
每个存活着的生灵,都在拼命的延续自己的生命,他们努力修行寻找方法,甚至不折手段。
世人总是自私的,能让世人放在心上的总是不多,或是自己,或是家人,很少会有人将天下苍生摆在首位,那些少数人心中拥有大爱,他们无条件的热爱着这世间所有的生灵,不管是孱弱的人类,亦或是强横的妖族和魔族,都可以一视同仁。他们之中的人或许修为不一,但却往往都有着无比坚定的信念和世人难以比拟的胸怀,他们为了苍生之定可以舍弃一切,也可以不计手段,只为了得到那一个结果,便是三界的大同。
他认识的那个人拥有着这世间最美好也最强烈的大爱,哪怕是到了现在,哪怕是如今三界的主人玉帝,对于三界的爱也远远不及当年的那个少年。
同为战乱时期的他,只是为了苟活于世,而那个人历经了沧桑困苦,却思虑着为了更多人的未来,认识了这样的人,他才真正的了解到自己到底有多么的卑微。
人心之复杂,当真是一言难尽。
只是可惜,那个人至死都没有实现自己的梦想,但是他将自己的梦想流传了下来,他教导了无数的弟子,那些人或许良莠不齐,但却一直兢兢业业的为了将这一梦想实现而努力奋斗着。
他深深地觉着,他存在的这许多时日,远不如那个人存在的瞬间。
而他终究会有故去的一天,在这世间化作尘埃,而那人的弟子则会承载着先人沉甸甸却又伟大美好的梦想,继续往后漫长的岁月,亦可万古长存。
旧日里,一场大战刚歇了,战场上满目疮痍,法术之间的碰撞变作了毁天灭地的力量,摧※毁了原本青葱郁密的深林和山下潺潺流动的小溪。目之所望,只有灰败和悲凉,他在这一场大战中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同样的也失去了无数曾经比肩同行的伙伴,只是他这些年来失去的太多了,这样的事情也变得稀松平常,他并没有太大的感触,可是,置身在这一片废地,却还是能感到无比的绝望。
他不喜欢战争,但也不抵触,他只是像很多人一样,单纯的需要战争。
路过山脚下时,他再次看到了那个少年,满头的长发被一根黑色的发带松松垮垮地系着,耷拉在腰间,身上的衣服打着补丁,若不是能感觉到少年体内转动着的灵力,他还以为那只是个乞丐,每场大战之后,他几乎都能看到那个少年,作为能在这片战场上存活的标准,修为不算太高,只是勉勉强强。
那少年总是站在山脚下,那一片区域,不断地施着法术,体内有灵力按着奇怪的轨迹流转着,一片乳白色的雾气没入地面,随后钻出了幽幽的光点,缓慢的凝成了一个隐约的人形。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法术,他猜测是少年自创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笃定,但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人形中的黑丝缠绕了满身,莹莹的绿色与之相交,从少年的手中又浮出白雾,笼罩了人形,不知是经过了怎样的变化,从白雾中迸现出了刺目的金光,而后金光逐渐消散,那人形也没有了气息。
他不知那少年做了什么,但他知道那从地底下出来的人形是什么,是这战场上破碎的死魂,不是魂魄,也不是灵体,强大的修士死去,魂魄缺失不入轮回,成为残破的死去的魂,称为死魂,是制作法器、魂幡非常有用的东西。但是这一片…他向着四周用灵力一扫,讶然,虽然只是小小的一块区域,却变得十分干净,没有任何死魂的存在,甚至于没有任何杀气和戾气的存在,松软的土地上探出了浅浅的,小小的嫩芽,它们很快便会长成绿意盎然的青草,为这一片区域带来生机和希望。
他,依然不知道那少年在做什么,但是他可以肯定,必然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然而,后来双方再次开战,他因为一些事情,离开了那里,也没有再回去过。
后来,他也时常想起那个少年,想起那个少年手中奇妙的法术,那样干净而纯粹的能力,是源于少年同样,干净而纯粹的心吧。修行的时间长了他也渐渐知晓那少年做了什么,是净化,他净化了死魂,净化了那一片被毁坏的土地,并且再次赋予了它生机,是他从未听过也从未见过的能力。
他由衷的敬佩着那个少年。
但是,为什么呢…他又开始不解少年的动机。
很久很久以后,他变得很强了,成为九州大陆上少有的强者,这中间花费了好长的时间,他变得孤独,陪在他身边的,越来越少,他几乎失去了一切,也失去了生存的意义。他的大道是必然的孤寂,他走在上面,很冷很冷,冷到走不动了。
他回想起了那个少年,那场大战,开战的双方,是他所在的修道场向另一个修道场的入侵,但是失败了。
那个修道场存活了很久,甚至成为了人族中的修行盛地,名唤臾川,也称作臾川盛地。便是有‘人族功法出臾川’这样高度的赞扬,他虽然没有去过臾川,但却听过它的鼎鼎大名。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战争,神族已经远离人族很多年了。
他们曾经一度以为的弱小的人族,已经变得越发强大,引来了神族的忌惮和觊觎。
乱世之中,成王败寇。
月下山谷,当时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