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科学到现在，就像攻坚战中去占领那最后一个山头，已经到了最难的时候，最难的时候里最难的科目还是那传说中的数学。高中的数学从高一时他就没上过一百二十分，就在一百到一百一十分拉锯作战。从函数到解析几何，他只能做简单与中等题，难题就像空中飞过的大雁，考试时久久地看着它，只叹自己没郭靖的那两下子，弄不下来。
那最后的山头就是排列组合，看着书上的定义和例题，很快就懂了，不难。可数学老师的数学造诣深厚得不行，每次周测出题时的排列组合都是压轴题，不知他们从哪里搞来的题，难得人一点思路都没有。
那些难题也难倒了老师，一层楼几个数学老师除了上课都趴在办公室里做题，自己为难自己，如此有探索精神，难怪中国出了那么多数学家。数学老师豪气地说数学是其他自然科学的基石，什么物理化学生物这些学科都是从数学发展出来的，都是数学的儿子。奇怪的是中国的其他学科都不怎么样，想想也释然，儿子不如老子事太多了，翻翻历史书就看到，开国皇帝都是脸大胡子多的山大王形象，他们的子孙却是文弱书生，清朝最后两个皇帝文弱到连儿子都生不出来了。
英语算最稳定的，只要记住了单词，短文阅读及完形填空至少可对一半，作文有十五分，他也能写个十来分。从来揪心的听力也找到了窍门，一个字—猜。多次考试已经证明竖起耳朵去听纯粹白费，每次自以为正确的都错了，随便乱猜正确几率还高些。
语文历史最简单，因为这两科背起来亲切，汉字写的，咱们是中国人，真心亲切。地理也是汉字写的，但那些计算时间经度纬度看着就为难，这些题老师讲了不知多少遍，一到考试就不会做了。
老黄教的政治也升级了，从唯物论辩证法说到了人生观价值观。他眉飞色舞地讲了两个星期，概括起来就是教导学生做一个要实事求是敢于创新为人民服务社会主义人才。慧生自认为是人才，被鼓舞得热血沸腾，仿佛只要走出学校，就能像诸葛亮出山一般治国平天下。
热血沸腾的不止慧生一人，老黄觉得强行灌输效果不好，就讲了许多社会上的不平事，班上的男生都怒发冲冠。如才发生的公交车上一小学生好心给老太太让座，正好车一转弯，老太太摔倒，结果好事没做成，倒被抓着让家长赔了几百块钱。此事轰动了小城，都骂那个老太太不是人。传到学校，学生文雅一点，特别是文科班的，用孔子的话的骂之，“老而不死是为贼”，嘴上骂后觉得圣人的话不过瘾，私下里都继续骂：“这个老不死的，想是要是入土了，骗钱买棺材。”
老黄将此事归纳道：“那个老太太家里还很有钱，这说明她的价值观并没有因为变富而变好，这验证了马克思主义社会发展理论，社会意识的改变在物质发展之后。”
慧生同意，但一想这是对社会而言，对个人而言，那个老太太今生怕是没希望重塑思想了。
老黄讲了这一件事不满足，又引证了秦桧汪精卫的事迹，说他们只想自己荣华富贵，卖国求荣，打击抗金抗日的士气，给国家民族带来领土与精神上的双重伤害。说得人悲愤不已，只想穿越回去将此二人大卸八块。
骂完了汉奸，就教导学生一定要铮铮铁骨，“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要学项羽，别做秦桧。老黄将哲学与爱国主义成功搅拌在一起，炒成了好吃的蛋炒饭，慧生和同学们都高兴地吃了下去。慧生边吃边奇怪地想，卖国求荣会被唾骂万年，八年血战中为国赴难者难以计数，汪精卫们怎么就没勇气去战死而有勇气去当汉奸呢？
只有赵龙霖，低头眯眼，做起沉思之状。这个思想家上次与老师的争辩，让很多人刮目相看了。女生们也对他开始注意，但他仍然喜欢着大班花。他辩倒老师后信心大增，竟向大班花继续写了几封情书，妄图横笔夺爱。可大班花不感冒思想家，一天粘着她男朋友唧唧我我走街串巷，竟没空回信。
慧生都替他感到悲伤，不经意望见孤单那个的影子，他的悲伤难以压抑，走过去陪陪他。赵龙霖颓废地吓人，两颊苍白，眼神迷离，一副眼镜架在鼻梁，似乎要将鼻梁压垮，吸毒犯就是这样子。
慧生不知如何开头，笑道：“你真是为伊消得人憔悴。”
赵龙霖低声道：“你笑个屁！”
慧生为了逗朋友开心，承认道：“对对，我刚刚就是笑了个屁。”此话如点了笑穴，赵龙霖转头笑了个满足。笑了一阵，他的脸上渐渐起了血色，慧生惊喜不已，不想自己还有心理医生的本事，自豪感油然而生。人若发现自己有意想不到的本领，都会惊喜若狂，或者放声高歌。此时慧生不能放歌，只好暗中慢慢消化自己的快乐。
赵龙霖笑道：“你怎么不去陪陪王倩，跑我这来。”
“我们不那么高调，老师的眼皮底下更要小心！”
“确实，低调点好，二班花的前车不久，像大班花那样我看没好果子吃。”他微露出鄙视模样。男人得不到的女人，鄙视一下那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慧生道：“班上那么多女孩，你可再追一个嘛。”
赵龙霖再次不屑：“本人现在已断绝七情六欲，要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秉承社会主义人生观价值观，将来治理国家。”
慧生一时无法言语，发现他此刻雄心万丈，根本不需要什么安慰。见慧生的窘状，赵龙霖道：“我苦苦思考过了，唯物主义哲学不靠谱，唯心那更不靠谱，所以做事还是要依靠唯物主义。”
慧生直炯炯盯着他，听他继续发表高论：“比如说我的爱情，大班花喜欢那个丑男人，还不是他买得起玫瑰花吗，物质不够，爱情就没有。此为唯物主义在生活中给男人不是最早也是最深刻的一课。”
慧生看着王倩正在跟黄兵嬉笑，小声道：“我跟王倩就不是这样，女生不都是大班花那种。”
赵龙霖半笑道：“哦，看你现在已经被爱情麻昏了头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的，你们是我最看好的一对，要是你们闯不过去，那我就彻底抛弃唯心主义了。”
慧生道：“我们会闯过去的。”赵龙霖别过脸看着书，不说话了。慧生见他已没有谈话的兴致，就回到座位。他转头看向王倩，王倩向他冲个鬼脸，黄兵给抛来个鄙视。慧生只想笑却笑不出来。
开学两个星期，大家明显感觉到，老黄的工作重心从家庭转移到学生身上。房子买了，可他心情却不好，因为工作了十年多，这一下把钱花光了。更难忍的是，房子还有月供，自己的工资每月全去了银行，只能用老婆的钱，生活自由度一落千丈。
老黄在生活的压力下更加专注工作，打算学生多考几个名牌，学校会多发点奖金，剩下点钱可以偷摸买几包烟。因此他在课间经常往教室里跑，刚开始大家紧张了好一阵子，加上小城正在开展治安运动，警车二十四小时巡逻，以为班上也出了盗窃案之类的，他正在配合警察摸底。后来警察不巡逻了，老黄却依然在教室里巡逻。
巡逻不算，把学生单独办公室做思想工作也增加了，每天都有。学到了高二，学生的武功有多高已经摸清楚了。对准能考重点的，像赵龙霖，老黄鼓励他考清华北大。对能考二本的，那就叫他们努力一年考个重点。能考三本的自然是叫他们上个二本。高考关乎自己的大学和自己多年的辛酸，每位去谈话的同学态度都还算诚恳，至少看上去是个好孩子。慧生考个二本没问题，本来老黄已经对他做过这方面的思想工作，还是来了个二进宫，对他的思想再洗了一次澡。
老黄道：“据我对你观察，你的关键是要静下心来，要耐得住寂寞！”慧生一听，以为自己的恋情被他发现了，吓得全身冰冷。
老黄拍拍他的肩膀，沉重道：“你要对自己狠一点。”难道要自己马上分手，慧生只觉一阵虚空。
老黄继续道：“我看你读高中来，怕苦怕累，这是不行的，等考上了大学，那就轻松了。”
原来没发现自己的恋情，慧生吞了口唾沫，道：“行行，我努把力，争取考个好大学。”老黄脸上绽放出笑容，道：“你只要努力，那是一定没问题的。”
跟着二毛学美术的，老黄一下子全都叫了过来，叫他们好好学美术。可这些学画画的还没成艺术家，却有了艺术家的性格，对老黄的话一声不吭置如罔闻。慧生想是那二毛没用心传授艺术，尽在传授艺术思想。
对于那些既考不上本科也不学艺体的几个孤儿，老黄则没去叫他们，任其自生自灭。他们其实过得最快乐，一天打打台球，去去网吧，上课就睡觉，都还有女朋友，货真价实的神仙般日子。慧生也想学他们这么放纵，可恨自己有此心无此胆，只好委屈地压抑自己躁动的心，实在痛苦。
王倩的成绩只能考个三本，慧生觉得差距大了不好，他想给王倩补补课，想多多亲热亲热，增加双方的感情。他向老黄申请调位，坐到王倩的身边，老黄顺口就答应。慧生说的时候紧张不已，生怕老黄看出他包藏的心思。说完后为自己的胆大感到吃惊，如杂技演员第一次在空中走完钢丝，回头一看心悸不已。
慧生收拾了东西，离开了小班花。小班花帮他收拾东西送他离开，慧生还是有的舍不得。女人如衣服，即便衣服旧了，可穿着贴身且贴心。但衣服还是要换的，所以还是搬走了。旧的衣服再好，也有离去之时。
坐到王倩身边，慧生开心的不得了。他笑道：“这样就亲密无间了，无时无刻都在一起。”
王倩一羞，不说话。慧生笑道：“咱俩好好努力一阵，将来考到一个大学去。”王倩点点头。王倩的难题基本上做不到，练习册上的难题全是空白，干净得让人羡慕。慧生为了他俩的将来，主动去问老师，回来说给王倩。
一个月下来，两人情好日密。慧生没想到王倩外柔内刚，有孟子的“威武不能屈”的本领。一男生走路时仰望天花板，踩着了王倩，王倩不禁疼，发泄说：“哇，疼死我了，你走路没长眼吗！”声色俱厉，就像大人责备小孩一样。
那男生本想道歉，但他不是小孩，受不了这语气，嘴硬道：“你出口也太猛了，就是没长眼，你想怎么样！”为了增强气势，顺手一拍课桌，老实的桌子被拍的一叫，摇晃欲倒。
王倩毫无惧色：“你凶什么凶，踩了人还有理了！”那男生她觉得动嘴杀伤力不强，拿起一本书就往那男生的头上递过去，砸中目标。
那男生捡起书，准备完璧归赵。王倩见势不对，用上了独孤九剑的招数，招招进攻，绝不给敌人反击的机会。书被当成了子弹连连射出，她用光了自己的书，就拿起卢慧生的书，那男生连连被攻，只剩招架之力。
早有学生去报告老黄，老黄正在给人上思想课，报告的说：“黄老师黄老师，有男生和女生在打架。”慧生此时在问数学题，也听见了。心想定是黄兵，能和男生打架，唯她能行。
老黄一进教室，王倩还在发射子弹，书扔完了，拿起墨水瓶也准备扔过去。老黄运足中气，一声狮子吼：“都住手！”
王倩马上住手，把墨水瓶一放，用力过猛，从桌子上反弹滚落，摔得稀里哗啦。慧生焦躁地问完题，急忙跑回看热闹。
看见老黄站在自己坐的角落里，急切里生出疑虑。他穿过人群，只见王倩面红耳赤，斜眼看着地面。慧生发现自己桌子光秃秃的，书本全受伤在地，黑色的墨水正浸润着它们。
老黄问清事情原委后，调解且批评道：“多大点事，还动起手了，这么大的人了，都消消气，说出去都羞人。”
慧生没想到王倩竟是此事的女主人公，吃惊地不行，被震惊地麻木，好久才反应过来。老黄走后，王倩余怒未消，闷坐在椅子上。慧生把书从墨水里一本本解救出来，用面巾纸擦去污迹，然后一本本放好。
慧生笑道：“消消气，消消气，气伤肝，受伤了多不好。”
王倩不理。
慧生觉得应该夸奖一下她，小声惊讶道：“我从没看出你这么勇敢，把那个男生打得满头是包，真有花木兰的本事。”这话夸得不错。
王倩噗嗤轻笑，对慧生说：“我最近做题做得烦死了，心情很不好，现在发泄出来舒服多了。”
慧生一听，表现出大无畏牺牲精神，笑道：“那以后你要生气就对我发火。”
王倩轻哼笑着不言，用手揪住慧生的手臂，疼得慧生差点叫出来，拼命强忍，心里感叹英雄真不好当。
王倩的成绩大有长进，老黄表扬了她好几次。更值得欣慰的是慧生的成绩也有了回升，两人清场考场都春风得意，一天到晚喜气洋洋。白天高兴不够，他晚上还夜夜美梦，就梦见他和王倩考上了同一所大学。俩人拉着行李，乘上了大船，慢慢悠悠地去读大学。
梦做得正香，不经意就被打扰。打搅美梦的是父亲的声音，“什么，我妈中风了，已经送往医院去了，我马上就回来！”慧生听出父亲在跟别人通电话。
接下来母亲的声音也响了，“那个死老妈子，就是会找事，上次被狗咬，现在还干脆中风了，真正怕后人的负担不够重！”边说似乎边扔着东西。女人在面对突如其来的麻烦时，都会向男人骂几句。骂完了，才有精神去迎接麻烦。
父亲没空说话，只听见穿衣服收拾的声音。母亲道：“你现在不用回去，让那个老妈子死了再回去收尸。”
父亲气道：“话是你这么说的！哪个想生病呢？”然后就冲出门往老家去了。弟弟也被他们大声的争吵惊醒，从他们的言语中判断奶奶出事了。
俩人没了睡意，也起了床。看母亲坐在沙发上，慧生给她倒了一杯热奶。母亲怒道：“我不喝，你那个奶奶又病了，大晚上不睡觉，倒在路上，被人抬到医院去了，医生说中风了。”说完，叫慧生去学校，弟弟再去床上睡一会儿。
天蒙蒙亮，几颗星星毫无色彩。慧生心情跟星星一样灰暗，觉也没睡好，提不起精神，看着王倩，一句话也不想说。
他心里惦记着奶奶到底怎样了，不想说话。不料他的沉默却激起了王倩探索的欲望。王倩不停地说：“你说说话，说说话呀。”慧生的话被她引出了喉咙，停留在嘴里打转。慧生不想说自己家里的不和谐，努力让它含在嘴里，慢慢地嚼着，嚼完再咽回肚子里。
王倩问着问着见慧生老不说话，着急起来，问道：“你怎么了，阴着脸好吓人哦。”这话威力不小。
慧生藏不住了，说道：“我奶奶出事了，家里不和，心烦。”
王倩笑道：“多大点事，你就这样…………。”然后看见慧生板着脸望着她，立即转口道：“没事，人有旦夕祸福，会好起来的。”
两人步入校门，上课铃声刚好响起来，慧生本就灰暗的心情更加灰暗。看来生活中即便有心爱人在身旁，也抵挡不住悲伤之神的光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