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儿，带他走。”
未露其面先闻其声。瑜猛然一颤，下意识地抬头，只见青衫男子赫然出现在眼前。四目相视，她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仿佛看见他，就代表不会有事了。
未等她开口，临也一脸不悦地盯着他，伸出手指命令道，“你，带她走。”
“瑜儿？”
“小瑜，跟他走。”
他们在这种时候较劲有意思吗？搞没搞清楚眼下的状况！“你们给我手拉手一起滚！”瑜怒吼一声，扭头跳入湖中。方才那段错杂跳跃的记忆，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想要弄清楚。
男子连忙追过去，临也眼疾手快拽住他衣角，“那蛇妖吸取了我的阳气很难对付，你快回去通知村民——”话未说完，木头因胃中一阵翻涌，回头正好吐了他一身酒。
临也连忙撒手，整个人陷入僵硬状态，仿佛成了一尊石像。他见他不再有反应，便毅然转身跃向湖心。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书生反手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眼神飘忽。
“书呆子，你怎么又来湖边念这首诗？”
碧裙少女趴在岸边巧笑嫣然，大半个身子没在湖中。
“小生，在等一人。”
“等谁？”
“小生，不能说。”
“书呆子！”少女嗔怪一声，“想也知道是你心上人了！”
书生笑而不语。
“她可漂亮？”
书生点头。
“她可聪慧？”
书生点头。
“那她可喜欢你？”
这次，书生没有点头。
“那你还等！真是个书呆子！”
少女娇嗔一声，隐入水草间。水中隐约闪现一截碧色鳞尾，湖面随之荡漾起一圈一圈的波纹。
书生眼露笑意，继续吟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韶华飞逝，老去的书生捋着花白胡须，伫立于湖边久久不曾离去。
“书呆子！”湖面传来少女银铃般的叫声。
“小生，在。”
“你最近怎么总是来？”
“小生，来告别。”
“你要去哪儿？”
“鬼门关，忘川河，小生要去寻女娲娘娘的三生石，求一段姻缘。”
少女沉默半晌，问道，“为来世吗？”
书生点头。
“为你心上人？”
书生点头。
“你都不知道她是否喜欢你！”
书生笑，“来世，便知道了。”
“值得吗？”
“小生，愿意。”
“真是个书呆子！”
不远处传来女娃稚嫩的喊声——“爷爷，回去了！”
书生兀自点头，“这次，小生先离去了。”
“书呆子……”
粗大的蛇身在湖底翻滚，瑜挣扎两下倒头没入水中。她一时冲动竟忘了自己不会游水，真是好奇害死兔子！伴随强烈的窒息感，她吐出一口泡泡，意识逐渐被水冲散。
绝望中，舌尖似有触到软滑感。呼吸得到恢复，她勉强在水中睁开眼，愣怔。被深邃的眸子幽幽注视着，瑜情不自禁地吐出一口泡泡。气又喘不上来了！她几欲掐死自己。
双唇再次贴上温热，她瞪大眼，脑中骤然一片空白。说时迟那时快，一条蛇尾唰地挥过来，两个身影同时被打飞出数十尺远。瑜顺势被抛上空中，青衫随后冲出水面。
“木——”她话音未落，整个身子被用力一推，径直往岸上掉。与此同时蛇身现出湖面，将青影卷入漩涡中。“木头！”她坠落水岸，顾不得身上疼痛，正欲重新扎入湖中，被不远处站起身的临也叫住。
“小瑜，快走，去通知村民！”
“我不管村民，我只管木头！”
漆黑的杏眼中隐射出猩红光芒，她毫无迟疑地嘶吼一声。那张面无血色的脸，使临也忽觉很陌生。她真的是小瑜吗？他开始产生怀疑。
瑜不再多言，转头纵身入水。蛇妖不知受到了什么刺激，突然狂性大发，湖中巨浪滔天，大水霎时汹涌而出，以摧枯拉朽之势向村子泛滥。
“这蛇妖是想水漫女娲庙吗？”
白衣剑侠适时出现，带临也跃上最高的树顶。临也没好气地打量他一眼，不予理睬。剑侠便不作多语，出剑驭法，飞身冲向蛇妖。临也随即盘腿而坐，闭目养神，静心调息，似与外界隔绝一般，任白影被蛇身甩飞也无动于衷。
为何这蛇妖被镇压千年会如此强大？安秦捂住胸口，擦去嘴边的血迹，执剑起身。
“这蛇妖不该这么厉害。”
妇人之声悠悠传来，他自觉回头。只见南枫用尽灵力在女娲庙前张开结界，水势勉强被挡住。安秦快步近前，试探性问道，“可是风铃村祭司？”
南枫微微颔首，“公子，麻烦您去通知村民避难，南枫感激不尽。”
安秦点头，却迟迟没有动身，“祭司，楚小姐现在何处？”
“村中，她醉倒了，”南枫逐渐体力不支，额上渗出一排细汗，“公子请快去。”
安秦闻言，飞身离开。
女娲庙中，楚璃茉醉醺醺地躺在地上酣睡。一道微光忽从石像中迸出，附入她体内。整个身子都散发出白光，她随之睁开眼，面色柔和。
“璃茉？”
南枫见她周身萦绕淡光，款款向自己走来，登时大惊失色。楚璃茉视若无睹，置若罔闻，径自穿过结界浮上水面，缓缓踱往湖边。
“蛇妖，休得胡闹。”
低沉的女声在水上飘荡，仿佛有引力一般，竟使得蛇身从混乱甩动中变换了节奏。一颗巨大的蛇头嚯地钻出，吐出阴冷的赤红信子。楚璃茉不疾不徐地踏步到它面前，面无表情。
“是你！”银铃般的声音中充满怨恨，“当初若不是你横插一脚，我怎会见不到他最后一面！”
“你为见我相公，残害了多少无辜性命？”楚璃茉叹口气，“我只得将你压入湖底，怎料你如今仍不知悔改。”
“你少装清高！”蛇张开血盆大口将她整个吞入，“你明知我当时修为不够，必须吸取阳气才可幻化人形！”
蛇口中乍现结界将楚璃茉弹出，她重新立于水上，面不改色。“我相公知晓你的身份。”
蛇身顿时乍裂青光，化为碧裙少女，狰狞着向楚璃茉扑去，“是你，是你告诉他的吗？所以他才娶了你！”
“我倒希望是这样，”低沉的声音轻悠悠从唇间飘出。
少女闻言，压住她仰天痴笑，“他不爱你是吗？他不爱你！报应、真是报应！”
“因果循环，冥冥之中天注定，都放下吧。”
声音越来越低，楚璃茉逐渐往水中沉去。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书生立于风铃村口，迎风轻叹。身后一袭绮丽绣花裙、头戴冲天尖角银饰的花季少女缓缓上前，低埋着头，手指不住打转，“请问——”
“姑娘有何事？”书生回眸一笑。
少女双肩一颤，“你、你一直寄宿在风铃村，是在等谁吗？”
“小生不等谁，小生在等来世。”
“来世？”
书生点头。
“你是为了三生石？”
书生笑而不语。
“那你今生呢？”
“小生，不知。”
“我，”少女双手彼此攥紧，低着头小声呢喃道，“可以陪你吗？”
书生背转身，不作答。
转眼，女子一袭嫁衣如火，笑靥如花，燃烧了埋藏在心底闪烁的泪。
“三生石的代价，我与你一同承受。”
“对不起。”
书生最终牵住了她的手。
“我以我风铃村祭司之名赌咒，子孙世代一女单传，以继承灵力供奉女娲神庙，尽心竭力，寸步不离，如违此誓，踏出村子之日起便甘受疾病缠身，落早卒之下场。”
“对不起。”
“夫妻之间，没有对不起。”
女子轻覆上他的唇，默语一声道，对不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来世，年轻书生站在湖边，旁边一身着绣花裙的小女娃躺在草上。
“你为什么总是念这么几句呢？”她用稚嫩的声音问。
“小生，不知。”
“你在等谁吗？”
“小生，不知。”
“快回村子吧，这湖里有蛇妖。”
女娃伸出稚嫩的手，拉着他蹦蹦跳跳地离开了。从此，再未回来。
待到第三世。
“你是什么人？来风铃村做什么？”一袭绣花裙的少女喝住年轻的书生。
“小生，也不知。”书生笑。
一晃七年，湖边伫立的两抹赤影，点燃了波光粼粼的湖面。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书生喃喃自语。
“你很喜欢这几句？”女子笑。
书生摇头。
“天色晚了，回去吧。”
书生点头，心中怅然若失。
“这湖里可有什么？”
“有条蛇妖，已经封印了快千年了吧。”
两人手牵手，悠悠离去。
三生三世，晃眼千年，纵卿心不负君痴念，却终究抵不过一场天意。碧裙少女眼中泪如雨下，转瞬干枯。
“天既无情，我便要逆天而行！”
天边渐泛一丝曙光，一声虎啸突然震破长空，偌大的白虎居高临下，傲视蛇女，澄蓝的双眼如坚冰般寒冷。少女后退两步，一眨碧眼，化蛇躲入湖里。
粗壮的蛇身涌动起巨浪，白虎狂啸一声扑入水中，将楚璃茉一爪拍出，衔到女娲庙前。咳、咳咳，浑身滴水的楚璃茉猛地吐出两口水，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与此同时，南枫灵力耗尽，再也支持不住，水开始溢入结界内。
“璃茉，快走。”
“南枫妈妈，”楚璃茉回过神来拉住她，诚心道，“一起走吧。”
南枫摇头，奄奄一息，“璃茉，我将你灌醉拖入女娲庙是想杀了你，你不用救我。”
“杀我？为什么？”
南枫冷笑，“风铃村祭司向来一女单传，你娘明明是小，她不应该存在，夺走我的一切。”
“南枫妈妈，我还是觉得我没听错，娘说她有个妹妹，”楚璃茉扶起她往前走。
“那是她胡说。”
“她是笑着说的，如果我没记错。”
南枫怔忡，眼边皱纹不由加深了。
结界最终消失于无形，大水猛地哗哗然冲过女娲庙，直往后面村子淹去。她用力将璃茉推到一边，白虎接住后将其放到高耸的庙顶，甩着尾巴正欲腾空飞去。
“拜托你，救救南枫妈妈！”楚璃茉鼓足勇气大喊。
白虎回眸瞥她一眼，顾自跃下。蛇妖在前面不断发出嘶鸣声，湖水掀起浪头大波大波向村子方向打去。
它是铁了心要淹毁风铃村。楚璃茉双手握拳，这是她娘最珍惜的村子，她不能让它得逞。“女娲娘娘，求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她闭眼凝神，身子竟有些发飘。
“集中注意力，”耳边传来南枫疲惫的声音，她点头，心一下子安定下来。指尖忽有白光乍现，她顺着南枫引导瞬间张开强大的结界，水当即被反弹回去，激起数道浪花。
待白虎扑住蛇妖之时，那粗壮浑圆的身子只是剧烈扭动一番，随后便发出一声尖利嘶鸣，如同撕心裂肺般，直穿耳膜。刹那一道剑光，整条蛇从头到尾一并裂开，血影瞬时映满天空，青蛇形体开始崩塌。
鱼肚白渐染熏红，湖面重归平静。树树草草滴着水珠，焕发新的生机。潮湿的风中，泥土腥气迎面扑鼻。青衫男子怀抱蓝裙少女，默然立于岸上。虎袍少年缓缓踱步上前，相对无言。一瞬间爆发的剑气，似仙似魔，究竟怎么回事？
“蛇妖，死了吗？”楚璃茉慌忙赶来，气喘吁吁，“小瑜，没事吧？”见木头点头，她深深吐出口气，跪倒地上。也许是灵力消耗太大的缘故，她感觉浑身瘫软无力。
南枫扶在远处的树边向他们招手，“先回村子再说吧。”
木头抱着瑜径自向前走去，留下临也和楚璃茉愣在原地干瞪眼。
“你倒是走啊，看见你就恶心。”
“本公子当然会走，”临也抱胸，“你若是不想恶心就先走。”
“我、我过会儿就走，”璃茉撇过头，显得颇为底气不足。
临也眯起眼，无视她的挣扎，弯腰将她打横抱起，面无表情地跟上前面的背影。
“你快放开我！一碰到你就恶心！”
“碰本公子的人可是你。”
临也冷然提醒一句，也不甚在意，似在思量些什么。楚璃茉一愣，连忙将手缩回胸前，脸涨得通红，撇过头噤声不语。风铃村经过一场荡涤后变得七零八落，好在村民们性命都无碍，水退后便开始收拾起来。他们见到南枫，立即一哄而上，七嘴八舌个不住。
“南枫妈妈，您没事吧？”
“南枫妈妈，是蛇妖复活了吗？”
“没事了没事了，大家别紧张，”南枫摆手示意他们安静，简要安慰几句便打发各自回去收拾了。
“祭司，可否解释一下？”白衣剑侠忽然现身，抱胸立于南枫屋前。
“安秦？”楚璃茉颇为惊讶，“你怎么会在这里？”
“楚小姐，请跟在下回去。”
临也立即将她放下，她随即条件反射地挪出两步，保持距离，然后正色道：“秋雁还在客栈等我，等眼下事情解决了，我自会回去，你先走吧。”
安秦点头，侧身让眼前一行人进门。临也方一踏入房中便觉头晕目眩，与此同时墙上忽现四道符咒。未曾反应发生了何事，咒印即以迅雷之速飞入体内，他只觉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楚璃茉还未出声询问，后颈就被一手刀打晕了。木头听闻动静正欲转身，后背忽然一热，应声倒地。瑜则静静躺倒一边。南枫一时惊得说不出话，安秦自行向她抱拳，客气道，“祭司，此事与风铃村无关，还望不要插手。”
“你想做什么？”
“在下只是将人带回。”
“璃茉继承的女娲灵力已经觉醒，不能再离开村子，否则必定病卒。”
“此事与在下无关，堡主会想办法。”见南枫默然，安秦继续道，“恕在下直言，风铃村无法与楚家堡相抗，还是明智些为好。”他随后抽出一卷黄帛伸出两指念动咒术，将木头裹得严严实实，如同一具干尸。候在门边的手下们见状，匆忙进来将人搬走。
“走吧，都走吧，还风铃村一片宁静。”
南枫背转身，不再多言。安秦点头，执剑离开。出了风铃村后，他立即命人购入一具上好棺木，单独将木头装上并用黄符封好。
暮色渐深，他兀自带着棺木走出客栈，寻上一间当铺将其存入。他将一袋银子丢给掌柜，“数日后便会有人来取。”当铺掌柜点头，喜滋滋地打开钱袋数银子。
安秦匆匆回到客栈，无人在意。掐指一算时辰，他从葫芦瓶中取出两颗褐色丸药，用水灌进瑜和楚璃茉的嘴中，防止她们中途醒来，徒增麻烦。无意中，他瞥到瑜紧紧攥着的拳头，若有所思。待要去查看，门外忽地响起手下的报告——
“安秦公子，秋雁已经得到消息，自行回楚家堡了。”
“知道了。”
安秦起身，转入另一间房中。虎袍少年此时正安静地躺在床上，仿佛睡着了一般。“白虎神君也不过如此，”他冷哼一声，“如今让楚岩嵩得了这么好的机会，不知师父是何打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