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垫着厚厚的狐狸毛垫子,温温软软,马车的颠簸也便随之小了许多。南泱扶着腹部倚在车榻上,掀开车窗的帘幕往外看了看,却见一轮明月已经升了上来,遥遥地悬挂在柳树的树梢处,洒下一地皎白的月色。
马车内只有一盏灯烛,烛火半暗的火光映照着皇帝的半边脸,带着几分迟重的金色。他的眸子望着窗外,漆墨一般的瞳里映入了点点烛光,闪动着一丝灵动的金辉。
她愣愣地望着他,月白色的锦袍将万皓冉衬得温雅而柔润,不似平日的凌厉冷肃,脸色也是柔和的,她这么想着想着双颊便微微红了。
脑子里忽地蹦出一句话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他仍旧定定地注视着车窗外,薄唇微动,淡淡道,“闲得没事就撩开帘子赏月吧,窗外的月光兴许比朕好看。”
南泱一滞,有几分愕然……他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来着?
万皓冉见她仍旧定定地望着自己,不禁微微蹙眉,侧过眸子睨向她,又道,“如果你实在想盯着朕看,那就看吧。”说罢便又转过眼望向窗外,不再搭理南泱。
她细细咀嚼了一番这厮方才的话,半晌才反应过来,登时有些哭笑不得,从前只晓得这人的属性是变态,殊不知原来还有个属性——是自恋。她瘪瘪嘴不再看他,心头暗骂了一句。
出了宫门再往前一段儿便是陌阳城的市集,赶车的车夫“吁”了一声收了马缰,又掀开帘子朝里头唤了一声,“公子,到了。”
南泱还没反应过来这声“公子”叫的是谁,便听见身旁的男人嗯了一声,又听见他问,“热闹么?”
那车夫闻言笑了笑,恭恭敬敬地回道,“公子,今儿是花灯节,自然热闹得很。”
万皓冉微微颔首,接着便动身下了车,南泱见他下了车连忙也站起身子往车帘外去,打车帘的车夫见她怀着身孕动作笨重,想上前扶一把,思索了一瞬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心道这可是淑妃娘娘,皇上的心头肉,怎么也轮不到自己去扶啊。
南泱挺着肚子,想要自己踩在杌子上下车也不是不能够,只是有些危险,她有些懊恼,抬起美眸瞪了那尊不动如山的大佛一眼,不满道,“你就不会来扶我一下么?”
此言一出,两个车夫均是浑身一个激灵。万岁爷的性格举朝上下谁不知道,那可是出了名儿的心狠手辣冷血无情,淑妃娘娘虽得宠……也不能出言就使唤爷啊。再拿眼去望皇帝,却见他的面上虽仍旧清冷却并没有恼意,身子动了动便朝她走近几步,伸出手扶过她的手臂,冷哼了一声,道,“你面子倒是大。”
不知为何,出了陌阳宫,南泱似乎整个人都轻松惬意了不少,又听见旁人叫他公子,便像是真不把他当皇帝,而是个寻常人家的贵公子一般,闻言便白了他一眼,边小心翼翼地下车便道,“有本事下回你来怀,我也这么伺候你。”
两个小车夫几乎要打起摆子来,冷汗都差点流到了地上。
万皓冉微微愣了愣,半天在反应过来这丫头说的话,顿时有几分气结,在市集口又不好发作,只干咳了两声,侧眸瞪了一眼两个车夫,道,“远远儿跟着。”
两人恭敬地躬身应道,“是。”
市集上人声鼎沸喧哗,南泱顺着望过去,只见长长的街道上尽是提着花灯的行人,两旁是摆着摊卖花灯的小贩,整个陌阳城尽皆笼罩在一片璀璨的花灯中。
这是她来到这个时代第一次走出陌阳皇宫。
唇角的笑容压抑不住,她望着市集上来来往往的百姓,兴奋地扯了扯身旁男人的袖子,说道,“真是太热闹了!”
万皓冉垂了垂眸子望了一眼她扯着自己袖口的小手,挑了挑眉,看得出她是真的很欢欣,否则也不可能在大街上跟他动手动脚拉拉扯扯。轻轻挑起一个笑来,揽过她的肩膀转眼便没入了来往穿梭的人流之中。
市集上有许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过每个人都有一个共同点,便是人人手上都会提一个花灯。
大万的花灯节有两个说法,一则便是若是在花灯节的当晚放一盏花灯,在花灯上写下心愿,便能心想事成,二则便是市集上尚未婚配的年轻男女,若是姑娘看上了哪个少年郎,便含羞带怯地给他递过去一盏花灯,若少年有意,便在姑娘的花灯上题一行字,若无意,便将花灯送还给姑娘。
万皓冉的容貌俊美器宇轩昂,任是放在哪个人堆里都能被人一眼瞧见,手持折扇身着月白锦袍,俨然一副富贵人家的公子模样,然而气质却又是清冷的,教人不敢接近,是以霎时间,市集上的姑娘们个个团扇掩面,娇羞无限,只望着他羞怯地笑,愣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给他递花灯。
南泱左顾右盼,瞅见什么都觉得稀奇,自然没注意到那些大姑娘的反应,直到一位身着飞鸟描花锦裙的姑娘手持一盏花灯款款走来。
那姑娘容貌生得清秀美丽,面上飞着两朵红云,一手持着团扇遮着半张芙蓉面,一手将花灯朝万皓冉递过去,万皓冉面上含着一丝温雅的笑意,婉言谢绝了姑娘的好意,那姑娘也不恼,只是有些尴尬地离去了。
南泱狐疑地望了他一眼,指了指那姑娘的背影,小声道,“她把花灯给你做什么?”
他哦了一声,给她讲了讲大万花灯节的习俗,最后打了个总结,正经道,“因为她看上我了。”
其实皇帝的这句说的是实话,然而他那副理所当然的语气怎么听怎么别扭,南泱有些汗颜,悻悻笑了几声便不再理他。
一路上不时有姑娘提着花灯走过来,想把自己的花灯送给万皓冉,均是被他一一回拒,自然破碎了一地的少女心,南泱拿手肘撞了撞他,建议道,“我瞅着那些姑娘长得也不错,娶了回宫也不是不能够,你怎么都不考虑一下。”
万皓冉面上的神情没什么变化,淡淡道,“你喜欢?那你带回去吧。”
南泱被这番话堵了堵,瞬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亦正是此时,街边儿有个叫卖花灯的小贩却朝他们吆喝起来,笑呵呵道,“两位公子,来选两个花灯吧!我这儿的花灯是整条街最便宜最好的!”
她的眼睛亮了亮,朝那花灯摊儿走过去,笑盈盈地问,“你这花灯怎么卖的?”
小贩满脸都是笑容,回道,“三文钱一个。”
南泱在还是姚敏敏的时候,是个杀价砍价的高手,听了小贩的话,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道,“老板,买两个给我们算五文钱吧,您人这么好一定会答应的是吧?”
小贩有些为难,挠了挠脑袋迟疑道,“公子,这是小本儿买卖,您……”
一个银锭子却已经放在了他面前,小贩和南泱均是一愣,顺着那只修长干净的手朝上望,瞧见一张面无表情的俊脸,万皓冉淡淡道,“不用找了。”说罢便随手拿起两个花灯,将其中一个递给南泱,扯过她便走了。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有几分无可奈何的意味,“买个花灯还讲价还价,你不嫌丢人,我嫌。”
“……”南泱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旁边儿跟着的是皇帝,财大气粗不是任何人能比的,也没有回话,只拿着花灯自顾自地往前走。
小贩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捧起那银锭子,半晌才反应过来,拍了一下脑门儿忙不迭地喊道,“公子!两位公子!你们拿错了!那是鸳鸯灯!”
然而市集上人头攒动,哪里还能瞧得见那两个人的身影。
两人提着花灯在街上慢慢悠悠地闲逛,一旁不时有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南泱很是狐疑,便竖尖了耳朵细细地听了听——
“两个大男人提着鸳鸯灯走在一路,真是恶心人。”
“唉,两个小伙子模样都挺好,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哎呀妈呀,我活这么大可算见着一回断袖了!”
南泱一滞,低下头瞅了一眼自己的花灯,又瞅了一眼万皓冉手中提着的,登时心头一窘——两只花灯上头分别画着一只鸳和鸯,可不就是一对儿么?
她抚了抚额,清了清嗓子沉声道,“我说,你拿成鸳鸯灯了。”
万皓冉闻言低头瞧了瞧他们俩手中提着的花灯,哦了一声,很是淡定,手中的描金折扇几乎炫花了人的眼,“所以呢?”
“……”她无奈,半晌方才低低道,“找个地方把灯扔了吧。”
于是又是一路闲逛,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城北的一株大树下,只见那株大树树身极是粗壮,树冠枝繁叶茂参天蔽日,上头挂着数盏花灯,在初春的夜风中摇摇曳曳很是美丽。
南泱上前几步,笑道,“就挂在这棵树上头吧。”
万皓冉闻言,抬眸望了望那颗大树,眼中忽地浮起一丝莫名的情绪,徐徐道,“这棵是姻缘树。”说罢微顿,他脚下步子一动,朝那棵大树走近了几步,眸子并不看她,淡淡续道,“传说,将心仪之人的名字写在花灯上,再将花灯挂在这棵树上,便能同心上人长相厮守。”
南泱微微蹙眉,心头有些疑惑,“你自幼深居皇宫,怎么对民间的这些事这么了解?”
万皓冉唇角微扬,勾起一丝浅笑,戏谑道,“谁让我是最不学无术的皇子呢。”
这番话他说得格外轻巧,她却能隐隐听出他语调中的淡淡自嘲,心头登时一堵,半晌不知道说什么好。
万皓冉的神情没有丝毫异样,轻轻击了两回掌,南泱正不解,却见一道人影忽地不知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周身玄黑蒙着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来,躬身沉声道,“公子有何吩咐?”
“去弄支笔来,”说罢微顿,又道,“我只要紫毫。”
那黑衣人恭敬应了声是,便身形一动不见了踪影,南泱心头微微思忖,便明白了几分,皇帝是九五之尊,今次忽地心血来潮待她出宫游玩,定是安排了许多人在暗中保护。
两人无言地等了少顷,那黑衣人便回来了,手中还捧着一枝蘸了墨的紫毫,恭敬地呈给他。
万皓冉接过紫毫笔也没说什么,只兀自在花灯的灯罩上写了起来,南泱抿了抿唇,匆匆一瞥,只隐隐瞧见两个字,似乎写的是……敏敏?
她心头一烫,顿觉双颊都跟着绯红起来。然而还没待她细看,他却已经轻轻一跃将花灯挂在了树梢,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紫毫递给她,说,“写吧。”
南泱接过紫毫却迟迟没有落笔,她心头纠结了良久,方才咬着笔杆儿支支吾吾地问出一句话,“……方才花灯上,你写的是谁的名字?”
万皓冉微微一笑,眉眼间隐隐透着几分柔润笑意,“你不是看见了么?”
她咬了咬下唇,硬着头皮道,“我、我没看清。”
他喉间溢出一阵低笑,俯身啄了一下她绯红粉嫩的左颊,笑道,“那你慢慢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