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参见皇上。”
明溪低垂着眉眼,身子一躬便朝着立在房门口的男子见了个礼,面上一派的恭敬神色。
“唔,”男子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淡漠疏离,他淡淡地瞥了欠着身子的宫娥一眼,微微颔首,又道,“你先出去候着,朕要同你家主子单独相处一会儿子。”
“是……”明溪又欠了欠身,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句,复又端着眼风儿朝着面容苍白的南泱望了一眼,神色里头便添了几许凝重,这才又道,“奴婢告退。”
说罢,她低着头退出了房门,顺带反手将房门带上。
亦正是此时,始终静默不语的南泱缓缓从床榻上下了地,双腿略微虚软地屈起,跪地,恭恭敬敬地叩首,声音略有几分虚弱地道,“南泱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闻言,万皓冉一双清冷的眸子淡淡地望向跪在地上的那抹只着了一件中衣的单薄身影,未发一言,便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上前几步坐在了内殿正中央的软榻上。
“……”他面容漠然地径自斟了一杯茶,缓缓执起送往那双薄唇,微微抿了一口,这才缓缓开口,问道,“今日可觉着好些了?”
“回皇上,”南泱仍是背脊笔直地挺立着跪在地上,端着嗓子沉声回道,“亏得皇上的垂怜同周雪松御医的悉心照料,南泱觉着好多了。”
“是么?”听了她的回答,他却唇角一扬微微地笑了笑,眸子微动间,便望向了她同样漠然的容颜,眼中的笑意便一分分地褪了下去,唇微启,吐出了一行极轻的字眼,“朕还以为,这出昏迷不醒的戏,你还要演上几日,看来终究还是朕对你不够了解啊。”
“……”听了这番话,南泱的面上仍是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眸子微垂,淡淡地道,“兴许吧。”
“……”万皓冉细细地打望着她面上的神情,只见那张被苍白的面色褪去了几丝艳丽的容颜上头,没有一丝的惊慌同惶恐,他一阵沉吟,开口道,“你可晓得,依着大万朝的律法,欺君之罪该如何处置?”
闻言,她莞尔,笑道,“左不过,也便是一个死罢了。”
“……”听了她的回答,万皓冉的喉间蓦地便溢出了一阵低低的笑,半晌方才望着她,道,“好一个‘不过便是一死’,南泱啊南泱,朕还真是好奇,你是从何时起,将生死看得这么淡的?”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她背脊挺得笔直,跪在地上,亦是微微笑着,忽而又抬起头含笑望向他,淡淡回道,“南泱是一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自然就看得更淡了。”
“……”他不禁莞尔,如玉的面容温润无瑕,双眸淡淡地望着她,又道,“你就不怕朕杀了你?”
“怕,当然怕。”南泱定定地回望他,双眸坚定,唇畔携着一丝笑意,说道,“只是,皇上你不会杀我,至少,现在还不会。”
“……”万皓冉唇畔的笑容绽得益甚,“哦?为什么?”
“因为……”她开口,却又蓦地收了声。
其实,虽说南泱此时的面上相当淡然,然而若是细细一瞧,便能望清她额角泌出的汗珠子。
她纠结不已,只道若是自己此番猜错了,那依着这个皇帝那缜密得骇人的心思同聪明得厉害的脑瓜子,指不定就会发现自己不是曾经的南泱。饶是当初那个如假包换的南家大小姐最后也败在这人手上,甚至连性命也搭了进去,如今,自己若是行错了一步,也就别想有全尸了。
“……”万皓冉亦是默不作声,一双深泉一般沉寂深远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她,却教人看不清其中的丝毫情绪。
南泱心急如焚,亏得她过去十载的演技功底,方才硬生生地稳出了一副“你小子想什么老子晓得的一清二楚”的姿态,半晌后,就在万皓冉的容色微变的后一秒,她终于端着嗓子几乎是嚎了句——
“因为——”
“……”万皓冉的双眸微微眯起,望着她。
“因为,”心一横,她咬了咬牙,端着嗓子四平八稳地说道,“皇上要南泱晓得,你是一个比南泱仁心仁德的皇帝。”
“……”听了这番说辞,万皓冉的眸子微动,面容几不可察地掠过了一丝异样,不过亦只是一瞬,顷刻间,他的面容便又回复成了一潭死水一般,只漠然地注视着她。
“……”南泱端着眼风儿悄然地打望了一番那个皇帝的神色,咽了口口水,硬着头皮黑着胆子继续道,“皇上,你老早便已晓得,我在翰瑄宫中被黎妃撞伤,不过是耍了出把戏,却并未当场拆穿。你也晓得,我昏迷不醒的三日,不过是做戏给后宫的众人乃至天下人看,你也未拆穿。我三番五次能够脱险,不过是因为,皇上你要我晓得,自己终究及不上你罢了。”
“……”
“为君者,当以仁政治天下。”深吸了一口气,她抬起头,望向那个高高在上是男子,续道,“皇上不过是要我晓得,我南泱没有做到的事,你万皓冉可以做到罢了。”
“……”
听完了南泱的最后一番话,他的眸子微微一动,沉吟了半晌,方才缓缓开口,吐出了一行几乎要将南泱吓尿的话——
“朕忽然有些后悔留下你了。”
“……”她被这番话惊了惊,集惊悚惊吓惊恐于一身地惊了惊,着实惊得忒惊了些,然而饶是她此刻被惊死了,她也是不能有任何外在表现形式的,是以,南泱仍是面无表情地垂着脑袋,盯着地,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高姿态。
“南家的小姐,南应天的女儿……”他低低地开口,似是呢喃般地支吾了几个字眼,双眸深不见底,只定定地望着那个跪在地上的单薄身影。
南泱亦是定定地望着地面,低垂着头,教人看不清她面上的神情。
“你还记不记得,那日月陨宫中,自己说过的话?”
忽地,万皓冉凉凉地开了口,冷不丁地问了这么一句前不着村儿后不着店儿的话。
“……”南泱的脸黑了黑,却也幸而她垂着头,莫说是黑了黑,便是她的整张脸黑成了炭,万皓冉也是瞧不见的,是以,她心安理得地摇了摇头。
“朕当日同你道,你唯一输给朕的,是你生得了一副女儿身。”言及此,他微顿,半晌方才又缓缓续道,“然而,你却反驳道,你南泱此一生,唯一输的,是你嫁给了朕。”
“……”闻言,南泱被这番话搅得有些晕晕乎乎,着实是想不明白万皓冉这厮说这些话的意思。
“其实……”他的眸子微微动了动,缓缓续道,“或许事实同你说的,恰恰相反。”
“……”南泱顿感几分疑惑,一时间有些想不明白他所说的“恰恰相反”是指什么,不禁觉着有些无力——古代人说话,委实是委婉得教人抓狂。
冥思苦想了一阵子,却仍是无果,就在她就要抓狂的前一秒,那个说话很委婉的皇帝却万分优哉游哉地开了金口,风轻云淡地道了句教她立时便生出了一种上前一把掐死那人的诡异念头。
“你怎地还跪着?朕方才忘记叫你平身了么?唔……起来吧。”
“……”她黑着脸叩了叩首,谢恩道,“多谢皇上恩典。”
跪了约莫有半个时辰,两只膝盖也麻得差不多了,南泱只觉双腿似是被千万只蚂蚁狠着劲儿啃咬一般难耐,却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得堪堪地咬了牙,硬着头皮从地上徐徐站起了身子,立定。
万皓冉一双清冷寒冽的眸子淡淡地扫过她,觉着她面上那副忍着双腿的酥麻又要强装作端庄淡然的神情有些滑稽可笑,然而,他却终究还是没笑出来。
一时间,内殿里再没有人开腔说话,竟是静得有些诡异。
忽地,南泱听见耳畔响起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极度小心翼翼般的。
“进来。”
开口的自然是那个冷艳高贵的皇帝,得了那人的许可,门外的人便轻轻地推开了房门,便见一个穿着太监服饰的宦臣走了进来,随后便见了礼跪了地,高声嚎道——
“奴才参见皇上。”
南泱微微侧过头,细细地端详了那奴才一番,正是那位素来在后宫里头耀武扬威惯了的太监大总管,江路德江公公。
“有何事?”万皓冉微微合眼,抬起骨节分明的修长右手,揉了揉双眼间的睛明穴,神态间隐隐地透着几丝疲惫的倦意。
“回皇上的话,”江路德恭恭敬敬地猫着腰,答道,“兵部侍郎梁大人进宫了,说是有要事启奏,现今正在福陵殿候着呢。”
“……”闻言,他微微颔首,接着便从软榻上缓缓地站起了身子,朝房门外走去。
“对了,”似是忽然忆起了什么事一般,万皓冉脚下的步子顿了顿,背对着南泱,他望向身侧紧跟着的江路德,现出一张轮廓优美的侧面,薄唇微微开合,说道,“拟朕的旨意,今日起织锦宫里住着的,便是南贵人了。”
“……”南泱闻言一惊。
“……”江路德显然同南泱一样惊,他不着痕迹地回眸望了她一眼,紧接着便回过眸子,恭恭敬敬地颔首,“是。”
适逢明溪从外先正要进来,便将好听见了皇上的这样一番话,不禁面色一喜,江路德的眼风儿转了转便朝她使了个眼色。
明溪会意,连忙上前几步朝自家主子低声道,“快谢恩啊。”
“……”南泱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接着便连同着明溪一道跪了地,一股子酥麻又再度袭来,她倒吸一口凉气,却仍是恭恭敬敬地叩首,道,“谢皇上恩典。”
万皓冉微微回过头,眸子淡淡扫了她一眼,接着便迈开大步离去了。
“人生就像打电话,不是你先挂就是我先挂……”
“娘娘你在说什么啊,怎么了这是?”
“别动我别动我,我的腿麻了麻了……”
“……”
身后的女声渐渐远去,他清冽的双眸滑过一丝异样,终是头也不回地迈出了织锦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