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了多日的大雪终于停歇下来,云蒸霞蔚,天际仿佛是铺开了十丈软红,云层透着丝丝金光,太阳遥遥地从东边儿升了起来。
北狄的国力虽不及大万鼎盛,却也是富庶之都,和亲的车队一路绵延了十来里,公主的御辇行在中间,高大的白马头顶红绸,后有数十车的陪嫁嫁妆,珍宝璀璨琳琅满目,前有数十轻骑引路,最前方的那人身形极是高大威猛,貂裘左衽,五官风流璀璨夺目,眉眼仿佛天生含了几分笑意。
车窗的帘幕被人从里头撩开,探出一张清秀动人的小脸,阿夕朝外头的天色张望了一眼,复又放下窗帘,喜道,“公主,万国的雪停了,外头的天真好看,又红又蓝的。”
在御辇里伺候的另个侍女名为阿灿,她取来一个角樽,从牛皮水囊里头倒出了一些清水,不满地嘟囔道,“再好看又如何,能和家乡比么?咱们这辈子怕是也回不了北狄了,想起来都难过。听说万国的皇帝后宫的妃子多如牛毛,要是咱们公主受了委屈怎么办?”说着便将角樽递给一旁的盛装美人,叹了口气道,“公主,喝点水吧。”
华察尔将角樽接过来喝了一口,漫不经心道,“本公主倒不怕受委屈,我既然答应了父王嫁过来,就绝没有让自己受欺负的理儿,”说着又思索了一番,蹙眉续道,“听说当今万国的皇帝最宠爱的女人是淑妃,你们可曾听说过这个女人?”
阿夕啊了一声,凑过去接口道,“公主,奴婢曾听三王子说起过,这个淑妃是万国丞相的女儿,曾经是皇后来着。万国的皇帝有几年身子不好,成日卧在病榻上,她便曾垂帘执政,执掌过万国的朝纲三年,后来不知怎地又成了个妃子。”
华察尔咬了咬唇,疑惑道,“照你这么说……这个女人很厉害了?”
阿夕点点头,“应该是这样子,公主您想,换成个不厉害的哪儿有那能耐去执政啊。”
“哼,”华察尔却只是一声嗤笑,下巴微微扬起,面上尽是一派的骄矜,“会执政有什么了不起?她会骑射么?会摔跤么?中原女人还不都是那个样子,风大点儿都能吹跑四五个,柔柔弱弱的能有什么厉害?”
阿灿在一旁不住附和,道,“就是,中原的女人都跟棉花条儿似的,全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货色,哪儿能跟咱们北狄人比。”
阿夕细细想了想,又说,“奴婢还听说,那淑妃是万国一等一的美人儿,将那皇帝迷得晕头转向的。”
闻言,华察尔面色微变,一旁的阿灿瞅见了,连忙开口应声。
“美人?能有多漂亮?”阿灿在一旁用手肘撞她,不屑道,“再美能比公主漂亮么?咱们的华察尔公主是世上最尊贵美丽的女人,我说你的脑子能不能顺溜点儿,怎么净说些惹公主不爱听的话呢?将来那万国的后宫,就是咱们公主的天下,知道不知道?”
阿夕的脑子不如阿灿精,做起事来也不如阿灿麻利应手,说的话更不如阿灿中听,阿灿知道自家公主是国君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明珠,自幼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性子又好强,在宫里贯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国君事事宠着,王后也处处顺着,哪里听得惯那些话。
阿灿这番话说得中听,华察尔心里稍稍舒坦了几分,却愈发觉得阿夕嘴笨,翻了个白眼倚在了靠座上,睨着阿夕吩咐道,“阿夕,你去外头问问柯罗哥哥,还有多久能到。”
阿夕傻乎乎地应了,接着便撩开车帘走了下去,跨上匹骏马便朝着前头的数十轻骑追赶上去。
“……”华察尔蹙着眉头使劲跺了跺脚,用北狄话暗暗骂了几声,复又冷声道,“夸得那女人像个仙女儿似的,本公主既然嫁给了皇帝就不会让他宠其它女人,谁敢和本公主争宠,本公主就杀了谁!”
阿灿笑盈盈地替她抚着背,轻声道,“公主您也别生气,阿夕嘴笨您又不是第一天知道。男人嘛,都是喜新厌旧的,公主貌若天仙,等万朝的国君见了您,奴婢向您保证,他眼里绝对再装不下其他女人。”
“……”
华察尔想了想,也觉确是这个理儿,心头立时便舒坦多了,唇角勾起个笑来,自得道,“你说得对,男人嘛,哪个不喜新厌旧。”
阿夕追上了前头的一行玄衣人,收了收马缰,偏过头朝领头的男子恭敬道,“柯罗殿下,公主让奴婢来问问您,还有多久能到陌阳?”
柯罗三王子唇角勾起个笑来,举起鞭子指了指前方,眉眼之中似夹杂几分散漫慵懒,漫不经心道,“喏,前面就是了。”
阿夕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一座巍峨宏伟的城池正于三里外庄严伫立于天地苍茫之间。
“婕妤,你瞧,外头雪停了。”
南泱捂着汤婆子倚在贵妃榻上,望着窗外低声道。
韩宓贞怀中抱着澍人,闻言便朝着她的目光瞧了过去,但见压抑了多日的天际竟似破开了一道口子,层层金光照射过云团倾泻向大地,远处那座座碧瓦飞甍的宫闱在阳光下愈显庄严端华。
“是啊,雪停了。”她唇角含着一丝笑,温婉道,“今儿个是初一,又是新的一年了。”
南泱的面色淡淡的,闻言只是微微颔首,沉声道,“又是一年了。这一年里头发生了太多事,竟让本宫觉得像过了许多年。”
韩宓贞听出她字里行间的沉闷,思索了半晌又朝她道,“娘娘,过去的事总会过去,人终究是要往前看的。”说罢微顿,笑道,“娘娘腹中的皇嗣正一天天长大,还有七个来月就要出生了吧?”
她闻言也是一笑,不自觉抚上腹部,柔声道,“已经三个半月了。”脑中忽地又记起了一个人来,不禁又道,“婕妤,本宫近日,怎么都没瞧见过秦采女,她莫不是又投奔黎妃去了吧?”
韩宓贞微微思量,复又沉声应道,“她前两日倒是来过臣妾宫里,坐了没多久也便走了,至于投奔黎妃……想是不能的,便是她有这份儿心,黎妃也不会再用她。”说着微微停顿,又道,“不过说起黎妃,臣妾近日,倒是瞧见和程采女时常去翰瑄宫。”
“程采女?”南泱双眸微动,心头便明了几分,道,“如今黎妃起势,有嫔妃依附也不足为奇。至于秦婉怡,你我皆疏远她,想来她也不愿再过来讨人嫌了吧。”
二人正闲谈间,宫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循声望去,只见李松盛已经疾步踏入了殿内,身子一弯便朝两人行礼,“奴才参见淑妃娘娘,参见韩婕妤。”
南泱见他气息不稳,额角又遍布汗水,不禁蹙眉,疑惑道,“李公公,出了何事,你为何如此匆忙?”
李松盛的头埋得低低的,沉声道,“主子,翡棠阁宫里的宫娥来报,说是秦采女今早忽地发了疯,现今正在宫里骂骂咧咧地砸东西,宫里的宫人不敢惊动皇上,这才来报娘娘。”
“什么?”
南泱同韩宓贞齐声惊呼道,两人面色皆是瞬间大变。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能忽地就疯了呢?”韩宓贞从红木椅子上忽地站起身,蹙眉道,“她前两日还来过我宫里,李公公,你会不会听错了?”
李松盛垂着头恭恭敬敬回道,“韩主子,奴才就是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谎报这等大事,翡棠阁的宫娥说得清楚明白,奴才断没有听错。”
南泱身子一动,明溪赶忙俯下身去扶她,她扶着明溪的手从贵妃榻上做起身子,边着绣履边道,“此事太蹊跷了,李松盛,你即刻去御医院将周大人请到翡棠阁去,只说采女身子有些不适,多的一概别提,明溪,快备轿,本宫要去看看。”
韩宓贞将怀中的澍人抱给了素慧,面上尽是一片忧色,明溪取来了鹤氅披在南泱身上,一行人便步履匆忙往翡棠阁赶去。
“砰”的一声脆响,五彩青瓷花瓶儿便落到了月台上,摔得粉碎。
“娘娘小心。”明溪将南泱往身后护了护,众人均是眉头紧蹙,骂骂咧咧的凄厉尖叫不住地传出来。
“害死你的不是我!不是我!你来找我做什么!冤有头债有主……滚,你给我滚!”
南泱同韩宓贞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两人的面色都不好看,思量了一瞬复又提步迈进去,落脚之处全是玉器瓷器的碎片屑子,内殿里头的尖利声音仍旧疯狂地嘶喊着。
“不要杀我!不是我害死你的!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整个翡棠阁早已是人仰马翻,宫中的宫人均是忙成了一锅粥,李松盛走在前头撩开内殿的帷帐,南泱等人方才走了进去。
目之所及尽是满目的狼狈疮痍,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缩在墙角瑟瑟发抖,浑身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中衣,赤着脚举着一个茶盅,惊恐万分地瞪着眼前,仿佛眼前真的立着一个人一般,哭喊道,“你别来找我,别来找我……不是我害死你的,真的不是我……”
南泱的面色煞为难看,她朝一旁的高瘦男子使了个眼色,道,“周大人,你去看看,秦采女怎么了。”
周雪松抱拳领命,挎着药箱便朝秦婉怡靠近几步,连着唤了几声小主,秦氏却仿佛毫无所闻,仍是缩在地上不住地发抖,口里直嚷着别杀我别杀我云云。
周雪松眉头深锁,朝一旁跪在地上的宫娥道,“小主是何时变成这个样子的?”
一旁的宫娥吓得不轻,边哭边道,“回大人,小主这段日子偶尔会在屋子里自言自语,却也只是少时候,奴婢也没放在心上,直到今日……今日天还未亮,小主砸了宫里的花瓶儿,便一直这副模样了……”
闻言,周雪松心头一番思索,便起身,在宫里的一片狼藉里头寻找着什么,忽地,他弯腰从散落了一地的果点里头拾起一粒果子,剥开细细嗅了嗅,便又朝南泱道,“娘娘,依臣看,秦采女是患了失心疯。”
南泱闻言一惊,“失心疯?”
他颔首,将手中的果子呈给南泱,道,“娘娘,此物状貌同寻常无花果极为相似,却并非无花果,而是疯人果。秦采女误食疯人果,便患上了失心疯。”
韩宓贞面色凝重,道,“娘娘,秦采女如何处置?”
她眸子微微眯起,这桩事不消想也能猜到是何人所为,叹了一声气,沉声道,“成了这副模样,侍奉皇上是不能够了,关进月陨宫去吧。”
说罢便欲旋身离去,方此时,消停了半晌的秦婉怡却又惊乍乍地尖叫道——“袁秋华,害死你的分明是南泱!你找她去啊!找她去啊!”
此言一出,合宫俱是一阵寂静。
明溪心头一沉,朝南泱靠拢几分,附耳道,“娘娘,这疯妇嘴上没门儿,”说罢微顿,声音亦阴冷了几分,“保不准儿哪天教黎妃逮了去,留着恐是个祸害。”
明溪的话说得极有道理,如今正是风口浪尖的时候,秦婉怡若是抖出什么来,教江璃蓉逮了她的把柄,今后可就难办了。
南泱的眸子微微眯起,思量了半晌,脚下的步子微动便朝着李松盛走近了几步,压低了声音朝他道,“李公公,传本宫的旨意晓谕六宫,秦采女罹患失心疯,又吃坏了东西哑了嗓子,不可再侍奉皇上,即日迁入月陨宫。”
李松盛何等乖觉,心思微转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躬身,沉声道,“娘娘放心,奴才定会将此事办得妥妥帖帖。”
从翡棠阁出来已近午时,方才出了那么一茬儿,南泱的心情有几分不畅快始终没说话,韩宓贞亦一路无言,方行至寒波湖畔便见江路德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奴才给淑妃娘娘请安,给韩婕妤请安。”他恭恭敬敬地福身,道。
南泱有些不耐,道,“江公公有何事?”
江路德面上端着个笑,沉声道,“娘娘,奴才奉皇上的旨意,特来晓谕六宫,晋封为和亲公主华察尔为永和皇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