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雪光透过抽纱窗帘,是一种极淡的青色,像是上好钧窑瓷薄薄的釉色,又像是十七八的月色,落下一地十五六的月色似的雪白痕迹,虽是冷寂的色彩,反倒映得殿中比外头敞亮许多
南泱着了月白中衣躺在牙床上,面色苍白如纸,胃里的恶心感终于平复了几分,她抬了抬眸子,却将巧见着周雪松挎着药箱子迈进宫门。
“微臣参见皇上,参见淑妃娘娘。”他福身,朝着万皓冉同南泱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皇帝立在床畔,颀长挺拔的身影几乎遮去大半烛光,一双眸子眼波明灭,在烛火下虚虚实实,他乜了一眼周雪松,伸手指了指牙床,声音低沉却隐隐带着几丝关切,“娘娘身子不舒坦,你去瞅瞅是什么缘由。”
“是。”周御医抱拳领旨,脚下的步子一动便朝牙床走了过去,南泱在明溪的搀扶缓缓坐起身子,一旁的宫娥连忙取过狐毛披风盖在她孱弱的肩头,她面上浮起一丝虚弱的笑,朝周雪松微微颔首,“有劳了,周大人。”
周雪松打开药箱,从里头拿出了一方雪色的冰丝绢帕,躬身道,“娘娘,您的右手。”
她迟疑了一瞬,却还是将手伸了出去,明溪小心翼翼地为她卷起袖口,一圈青紫泛红的印记便映入了宫中众人的眼。
南泱生出几丝窘迫,将脸别了过去,明溪望见她腕上的青紫印痕,心头惊了惊,略微一忖便觉出了几分端倪,面上仍旧如常,周雪松亦是装作什么也没瞧见,只将绢帕轻轻覆上了她带伤的手腕处。
雪腕上的青紫几乎能刺痛他的双眼,万皓冉一张薄唇紧紧抿起,心头忽地升起了几分懊恼,方才也确实是气急了,她那样娇嫩柔弱的身子,他如何舍得下那样重的手。
腕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绢帕敷上去便有沁人的凉意袭来,倒似是减轻了几分痛意,南泱略微松了一口气,忽地又溢出一声痛呼。
“啊……”
万皓冉只觉整个心都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揪住,面色森冷扫了一眼周雪松,“下手这么不知轻重,没瞧见娘娘疼得厉害么?”
明溪立在一旁几乎要被自己的口水给呛了——下手不知轻重的是皇上您好么……
周御医战战兢兢地颔首,手上的动作更是轻柔,生怕再将南泱弄疼,扣着那只细细的手腕半晌,面上便浮起了喜色,明溪将他面上的神情分毫不落地收入眼底,略微思量,眼中亦立时便透出了欣喜。
万皓冉朝他哂了一眼,沉声道,“娘娘的身子出了什么毛病?”
周雪松脚下一动,便朝着他跪伏在地,声量略拔高了几分,喜道,“微臣恭贺皇上,恭贺娘娘!娘娘的脉象之中,有圆珠跃动,正是喜脉啊!”
明溪闻言喜不自胜,几乎要流出泪来,立时便同宫中的一众宫人一道跪了地,高声道,“恭贺皇上,恭贺娘娘!”
脑子蓦地便只剩了一片空白,南泱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愣愣地望着跪伏了一地的宫人,半晌也反应不过来。
万皓冉的眸中有异色滑过,喜脉?这么说……
南泱怀孕了,怀了他的孩子?
心头被什么重重地击中,甚至连心脏的律动都漏了一拍,紧随而来的却是要将整个人都淹没的喜悦,整个胸腔几乎都要被什么溢满,没由来的狂喜,连自己都说不上来为什么会这样高兴,面上浮起掩不住的笑意,他的双眸微动,浓长的眼睫闪闪熠熠,大步上前一把将她从牙床上抱了起来。
南泱被惊了一大跳,连忙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瞬间面红耳赤,嗔道,“皇上您干什么?这么多人瞧着呢!”
他满面皆是春色笑影,愈发显得神姿高彻,“瞧便瞧吧,朕乐意让人瞧!”
从未见过这人这样高兴,南泱羞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双颊红得似火烧云,在他耳畔低声嗫嚅道,“你没脸没皮惯了,自然不打紧,可我脸皮薄。”
周雪松朝江路德同明溪望了一眼,三人便悄然地站起了身子,领着一种宫人往外退,宫门被轻轻合上,将外头的风雪尽皆阻挡。
南泱羞窘至极,粉透的嫣红从面颊一路蔓延到了耳根脖颈,愈发娇俏可爱,他俯身吻上她娇小的耳珠,呢喃道,“敏敏,你有了咱们的孩子,你可知道我有多高兴么?”
耳垂的酥麻让她浑身颤栗,他没有自称朕,她心底涌起一阵浓浓的暖意,又觉万分不好意思,只躲着他的唇羞怯道,“你先把我放下来,好不好?”
见她羞赧成这样,万皓冉喉间溢出一阵醇厚的低笑,便抱着她旋身坐上了牙床,南泱动了动身子就要从他腿上下去,他却将她扣得死死的,声音极是低沉蛊惑,“别动。”
南泱被他话语中的旖旎唬住了,当真就不敢再动,沉吟了半晌便回头望着他,轻声道,“我腹中的又不是你的第一个孩子,你高兴成这样,教不明白的人瞅了去,还以为这是你头一回当父皇。”
他嗅着她发间的清香,声音低柔又透着些微沙哑,“不一样。”
她的眼帘垂得低低的,心头莫名的欣喜,低声问他,“有什么不一样?”
“这个孩子的母亲是你,”他的呢喃近在耳旁,低沉沙哑,又似浓酒香烈醉人,呼出的气息温热,薄薄地喷在她的耳垂,“朕的敏敏。”
敏敏……他竟还记得这个名字。
眼眶蓦地湿了,她眼中流出两行泪来,定定地望着他温暖璀璨的双眸,沉声道,“我一定会平安地为你生下这个孩子。”
他伸手拭去她腮边的泪水,带着剥茧的指尖抚过她柔嫩的颊,眼色深沉如幽潭,“一定会的。”
心中甜滋滋的像是吃了三月的蜜糖,南泱破涕为笑偎进他怀中,伸手绕起他的发丝,如墨的色泽同她白皙的指尖形成极为强烈的对比,却又格外和谐,“你喜欢皇子还是帝姬?”
他认真思考了一瞬,“都差不多吧。”
“差不多?”她蓦地抬起头,气呼呼道,“你以为是挑萝卜呢?”
她懊恼的模样很讨喜,挑萝卜?有这么比喻的么?他失笑道,“我可不喜欢萝卜,不过你要是真能生出来,也算你的本事。”
南泱这回是真的恼了,手肘狠狠撞在他硬邦邦的胸膛上,“有你这么开玩笑么?我可是很有原则的人!”
他几乎笑弯了腰,又伸手捏捏她的脸蛋儿,边笑边道,“皇子帝姬都好,都是我的孩子,模样一定都没得挑。”
南泱气呼呼地转过脸去不看他,见过没脸没皮的,没见过这么没脸没皮的,得亏是在笑,要是换作正常说话,怕是要把自己夸成一朵花儿去。
万皓冉笑了好一会儿方才止住,脑中忽地记起了什么,便小心翼翼地抬起她的双手,那青青紫紫的印记在白皙的手腕上格外狰狞,显得异常突兀,眸中划过一丝心疼,他张了张口,低声道,“很疼吧。”
她重重颔首,瘪嘴道,“你下手忒黑了。”
他垂着眸子打望南泱那副理直气壮的小嘴脸,挑眉狠狠掴了两下她的臀,道,“疼了才能长记性,以后还敢不敢了?”
脸唰地红透,南泱又气又恼又羞,挣扎着便从他身上滚了下去,抬脚就朝他踹了过去,“世上竟还有这么无耻的人,今儿个我算是见着了!”
兰陵宫的淑妃娘娘怀了身孕,这个消息经由一众宫人的口,在一夜之间便传遍了陌阳皇宫。
“哗啦”一声脆响,一个粉彩瓷花瓶儿便被大力地扔出了曼音阁寝殿的宫门,碎了一地的残屑。
月琳被吓了一跳,眸色瞬间便暗了下去,叹了一声气,方才提步迈过了门槛,撩开帷帐入了内阁,沉声唤道,“小主,该用膳了。”
江璃蓉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双手一寸寸收紧,尖锐的指甲深深刺破掌心,狠声道,“听说那个姓南的贱人怀了皇上的龙种?”
月琳低眉,沉声回她是。
“砰”——
又是一套青瓷茶具被掀翻在地碎成了片儿,心中的悲恨无以复加,江璃蓉眸中尽是悲楚恨意,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为什么老天会如此厚待那个毒妇?美貌、家世、皇上的宠爱,甚至如今还有了子嗣!为什么老天如此不公!为什么!”
眼眶里头滑落了两行辛酸泪水,江璃蓉只觉浑身都没了力气,退了几步便跌坐在了椅子上,垂下眸子哭泣起来。
她的哭声悲切,月琳心头一阵不忍,思量一瞬便上前道,“小主,您别难过了,这宫里从没有谁能荣宠不衰。”
“……”闻言,江璃蓉缓缓抬起了头,望向了窗外漫天飘零的雪花,细长的眸子微微眯起,沉声道,“你说得对。后宫的女人,有哪一个能荣宠不衰?唐梦雪如是,许茹茜如是,我如是,南泱也当如是!”
月琳抿了抿唇,又道,“小主,奴婢伺候了皇上多年,皇上生性凉薄冷清,淑妃得意不了多长时日的。眼下天寒地冻的,你可得万分仔细身子才是。”
她的眸子微动,望向了月琳,忽而唇角浮起一丝苦笑,声音低沉道,“月琳姑姑,你本是广陵宫的掌事,皇上御前的人,如今跟了我,却落得这样潦倒下场,真是委屈你了。”
月琳心中一动,正要说话,却听见严平喜的声音从外头高亢传来——
“程采女到——”
江璃蓉的秀眉微蹙,眸子微微眯起,有几分疑惑,“程采女?那是谁?”
月琳低声回她,“小主,是程大人的幺女,程玉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