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月,漫天尽是黑压压的乌云,已过亥时,陌阳宫的大多宫闱都灭了烛火,唯有翡棠阁中还燃着一盏微弱的烛灯,火光摇曳着,在墙壁上头映出一个人影。
“云芙,世上真的有鬼神么?”
冷不丁儿的,身后忽地穿来这么一句话,宫娥的身子一僵。深更半夜的,没由来的冒出这么一句,任谁听了都会心里发毛,她咽了口口水,回过头,面上挤出个笑来,“小主,您别胡思乱想了,早些歇下吧。”
袁秋华的面容苍白,锦被里的汤婆子滚热,她却丝毫感觉不到,只觉得浑身透着一丝阴冷,抖着声儿再次追问,“赶紧告诉我——世上究竟有没有鬼神?”
“鬼神”二字,她说得尤其小声,眸子里闪烁着某种莫名的惊恐,苍白的面容在昏暗的灯火中显得十分诡异。
云芙被她的模样唬住了,立在原地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嗫嚅了好一会儿,方才回道,“小主,您是不是被韩婕妤的话给吓住了,今儿寒梅园里,她说的话确实有些吓人,您也别往心里去,帝姬就算要回来,也找不着咱们头上啊。”
“……”她的神色之间浮起一丝惊惶来,一把捉住了云芙的双手,死死地握住,颤声道,“你的意思是说……帝姬、帝姬真的会回来么?”
袁秋华的力道极大,将云芙双手箍得生疼,她痛得拧起眉头,挣扎着要将双手抽回来,回道,“小主,您弄痛奴婢了,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您别胡思乱想了,赶紧歇下吧。”
她却仿若未闻,仍是死死握着云芙的手,剧烈地摇晃她,面上一片慌乱,“帝姬为什么要回来?她已经死了那么久了,为什么还要再回来?为什么?为什么!”
“小主您别这样,您别吓奴婢……”云芙被她这副模样吓得不轻,死命地挣脱着自己的双手,拔高了嗓门,几乎是嘶喊地唤了一句——“宝林小主!”
手上死死禁锢着自己的力道终于放了开,云芙连忙朝后退了两步,低头望了一眼自己的双手,已是青红一片,心头又惊又怕,半晌方才抬起满是怯意的眸子,怯生生地望向坐在牙床上的袁秋华。
“小主……”
袁秋华终于平静了几分,她的眸子里头很是空洞,又呆坐了好半晌,方才抬起手揉了揉眉间,无力地摆手,“行了,夜深了,你下去吧。”
闻听此言,云芙当即如获大赦,朝她福了福身便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宫门被重重合起,她抬起满是血丝的眸子朝四下里一番打望,偌大的寝殿只点了一盏烛火,烛光极为昏暗,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可怖起来。
月白的中衣早已被冷汗湿透,一道夜风吹起,直冷得她缩了缩脖子,抬眼去望,却见是窗户大开。她蹙了蹙眉,掀开锦被着了绣履,提着烛火便要去合窗。
忽地!一种诡异的声响却从窗外传了进来,极像水滴落地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袁秋华心头一惊,再也不敢往前一步。
窗外的夜风吹得极大,仿佛是鬼哭狼嚎,那道诡异的水滴声却愈发地清晰起来,间或夹杂着隐隐约约的哭声,她侧耳细听,竟是一个孩童的啼哭!
“呜呜呜……”
哭声凄厉悲哀,袁秋华吓得几乎要打起摆子,举着烛台的手亦是颤抖得厉害,她惨白着一张脸,深深吸了一口气,“谁、谁在那里?”
那道声音却仍旧是哭,没有回答,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几分心情,将声量拔高了几分,呵斥道,“是谁在那儿装神弄鬼!若教我逮住,定要你好看!”
那道哭声仍是不住传来,少顷后便有一道稚嫩的孩童声音紧随而来,飘渺得像是不属于人间。
“宝林小主不记得我了?”那声音稚嫩却凄凉,伴随着呜咽,在寂静的夜里幽幽响起,教人毛骨悚然,“宝林小主不记得我了?”
一字一句几乎都砸在心间,袁秋华的面色惨白如尸,手中的烛台都要教她抖落在地上,瞳孔蓦地惊瞪,捂着口颤声道,“你、你……你是灵越帝姬?”
“呜呜呜……”那声音哭得愈发凄厉,问她道,“小主为什么要杀灵越,阴间真冷啊,小主下来陪灵越好不好……”
“不不不!”袁秋华朝后退了三步,忽地膝盖一弯便跪在了地上,朝窗口不住地叩首,惊惶不已,惶恐万分道,“我没有想杀你!帝姬,我真的没有想过要杀你!我绝没想到他会如此狠心,竟将你沉溺在寒波湖里啊……”
身后的宫门在顷刻间被人蓦地撞了开,传来阵阵脚步声,一道森冷端凝如磐石一般的女子声线在身后冷冷响起——
“袁秋华,你好大的胆子!”
她大惊失色,面上满是惊慌泪痕,回身望去,却见殿门处已立了许多的人,领头之高挑女子披着绛朱色的金丝软烟罗,在如墨的夜色之中极为醒目,那人容色冰冷,微扬的双眸之中森寒如冰霜,额间红莲妖冶无双。
“南泱……”她面容写满了不敢置信,低低地喃出了这个名字。
立在南泱身旁的韩宓贞早已泣不成声,一双眼中满盈的尽是无垠的恨意同哀绝,她上前几步,两道狠狠的耳光刮在袁秋华的面上,颤着手指着她,痛骂道,“你这个蛇蝎毒妇!灵越还那样小……你怎么下得去手,她才三岁啊!袁秋华,你的良心让狗啃了么!”
韩宓贞下手的力道极重,袁秋华的嘴角破了皮,一行血水顺着伤处流了下来,她捂着脸跌坐在地上,扫视过殿门口的众人,方才恍然大悟,自己这是中了南泱的诡计!
“……”她眸子里泪光闪烁,抬眸死死地望着南泱,狠声道,“淑妃,你竟算计我?”
南泱居高临下,面容极是淡漠,杏眸朝她斜斜地乜了一眼,声音冷寒如冰,没有丝毫的感情,“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若非今日寒梅园中你露出马脚,本宫也没法儿摆你这一道。”
“……”袁秋华的眸中显出几分癫狂神色,嘶声道,“那、那灵越帝姬的鬼魂又是……”
亦是此时,明溪从宫门外缓步踏了进来,面上挂着一丝冷笑,她行至南泱身侧,微微启唇,朝袁秋华徐徐道,“宝林小主不记得我了?”
竟分分明明是稚嫩的孩童声!
袁秋华双肩蓦地一垮,眸中唯余下一片死灰,忽地却又仰头笑了起来,“南泱,南泱,没想到我最终还是栽在了你的手里!”
南泱的眸子微微眯起,唇角挑起个笑来,定定地望着袁秋华,唇微张,却是朝立在身旁的女人柔声道,“此番你做得很好,本宫定会好好赏你。”
那女人将头垂得低低的,眸色忽明忽暗极为闪烁,听南泱这么说,只缩着脖子微微颔首,低声道,“臣妾为娘娘尽忠,本是分内之事,哪里敢要赏赐。”
此道声音甫一入耳,袁秋华的头蓦地抬起,死死地望向那一身鹅黄宫装的艳丽女子,声音出口破碎不堪,双手的掌心早已被指甲深深刺破,鲜血淋漓。
哈!她怎么会这样蠢,翡棠阁中竟能让南泱的人出入自由,同她怎会干系!
袁秋华抬起满是殷红血水的手指着那艳丽女子,鲜血滴落在地上,似是绽出了朵朵娇花,她死命嘶喊道,“秦婉怡!枉我将你视作姐妹!你竟为了依附淑妃,害我到斯般境地!”
秦婉怡躲闪着她满是恨意的目光,望向别处,声音出口似是有几分怯懦心虚,低低道,“你蛇蝎心肠,若非淑妃娘娘提点,我还一直被蒙在鼓里,你害死帝姬,终究都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
什么姐妹,什么感情,在这宫里,谁能与谁真的有关联,不过都是各取所需罢了!袁秋华心底已是一片冰凉。
“帝姬是怎么死的?若你老实招了,本宫便替你将这桩事瞒下来,不会牵连你的家人,若你不招,本宫即刻便移驾广陵宫,请皇上来发落。”南泱漠然地望着她,沉声道。
家人?
原已空洞的眸子在瞬间闪了闪,袁秋华沉默了半晌,终于再也忍不住地痛哭出声,泣道,“帝姬撞见我同他私会,我担心东窗事发,便着他使些手段威胁灵越莫要乱说话……谁知、谁知!他竟失手将帝姬给淹死了……我真的是无心的,我从没想过要杀帝姬,帝姬只是那样小的孩子……我怎知道他竟能杀了帝姬!我无心的……无心的啊!”
韩宓贞靠在如兰怀中,几乎要哭得晕厥过去,闻听此言更是悲愤不堪,抬手又是一巴掌狠狠地掴在袁秋华左颊,悲痛欲绝,“你怎会如此歹毒!我恨不得、我恨不得喝你的血吃你的肉,将你这贱人剥皮抽筋挫骨扬灰!”
袁秋华一袭月白的里衣被掌上的血水染得斑驳不堪,狼狈而凄楚,只捂着脸不住哭泣着,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向南泱爬了过去,捉着那绛色披风的衣角哀求道,“娘娘,臣妾求求您,不要牵累臣妾的家人,他们都是无辜的……他们都是无辜的……”说罢便伏在地上重重地磕头,一下又一下,额头都被磕破,“求您了!求您了!”
“……”南泱重重地合眼,深吸一口气,再也不想在此处多呆一刻,只扶过明溪的手大步踏出了寝殿的宫门,背着众人沉声道,“本宫允诺的事情不会反悔。至于那个叫刘彦东的侍卫,本宫已着人将他乱棍打死,你紧着上路吧,兴许黄泉路上,还能追得上他。”
袁秋华一身的污浊,原本清秀可人的面庞泪痕交错,早已是狼狈不堪,心头忽地觉得过往的种种那样可笑,便仰头大笑起来。
深冬的寒风凄冷无比,袁秋华的笑声在身后回荡不绝,南泱裹了裹身上的披风,朝一旁的明溪靠拢,眸中一片苍凉。
“明溪……我又杀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