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泱封妃后的第九日,雁门关终于传来了开战以来的第一回捷报,定昭王率三万精兵击退北狄大军,使其退军五十里,并夺回了被胡人掠去的七座边境城池,加之长皇子满月将至,一时间,凝重了多时的陌阳城总算添了几丝喜气。
冬日更深,天儿也愈发地冷,宫中的嫔妃们几乎足不出户,除却每日必行的一桩事以外——
到兰陵宫请安。
殿中火炉子燃得很是旺,手握协理六宫大权的淑妃娘娘端坐在殿中上位,面容淡漠,纤长的眼睫微垂着,缓缓伸手端起桌上的青釉瓷茶盏,揭起茶盖子拂了拂,朱唇微微抿了一口,宝蓝鎏金的护甲精致华美。
入口的茶水清香馥郁,温热的暖流滑过周身,驱散了不少寒气,大清早便被明溪拎出被窝的南泱弯了弯唇,顿觉神清气爽,又拿绢帕试了试嘴,边将茶盏往红木桌上放,边眼也不抬地轻声道,“往后不必这样早,冬日愈渐深了,天儿也亮得晚,你们一个个皆是皇上的心头肉,若是一个不慎在路上滑了跤子,届时皇上责怪下来,本宫不好交代。”
殿中早已坐了许多人,众女皆是埋着头,容色柔顺恭敬,听闻上座之人道出这番话,便不约而同地齐声应道,“是,臣妾谨遵娘娘教诲。”
南泱微微颔首,杏眼状似漫不经心地扫过在座的众人,唇角便不着痕迹地勾起一丝冷笑来,垂了眸子端详了一番指尖的精致护甲,淡淡道,“江答应呢?本宫怎么没瞧见她。”
在场的嫔妃中有在宫中呆了数个年头的,如莲才人熙昭仪,也有今年方才入宫的袁秋华秦婉怡等人,淑妃此言一出,殿中诸人皆是一愣,心中便升起无穷感叹来,后宫之中,果真是应了那句老话,风水轮流转。
想当初,南后被废,江璃蓉高居妃位,手掌中宫凤印,暂代皇后协理六宫之事,在后宫之中呼风唤雨权势滔天,如今还不到一年的光景,便被褫夺了封号谪为答应,真真讽刺。
一宫之间静谧得紧,没有一个人说话。
红木椅子上头早垫上了柔软暖和的狐狸毛,南泱动了动身子,斜倚上椅背,半晌没有听见人回话,便动了动眸子,望向一个将头埋得格外深的艳丽美人,徐徐道,“秦采女,江答应现今住在曼音阁里头,若是本宫没记错,曼音阁同你的翡棠阁离得很近,你可晓得她今日为何没来给本宫请安?”
淑妃轻飘飘的话语滑进秦婉怡的耳,她便被生生惊了惊,面孔上浮起一丝惶恐之色,惴惴道,“回娘娘,臣妾平日里和江答应并没有来往,她为何没来请安,臣妾着实不知。”
见她面容惊慌,一副急于将江璃蓉撇得一干二净的模样,南泱心头对她更是不屑,面上却仍是淡然,朝她一笑,关切道,“本宫不过是随口问问,采女的面色怎么这样难看,可是身子不大爽快?”
秦婉怡的俏脸面色苍白,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极难看的笑容,恭敬道,“回娘娘,臣妾并无大碍,不过是因着昨夜风大雷声也响,没睡好罢了。”
南泱心头一声冷笑,面上却还是笑,又道,“夜里若睡不好,便宣御医来瞧瞧,本宫往时也有这个毛病,后来周御医开了个方子,本宫服了几帖便好了,那药方子现今也还留着,你若需要,直接去问明溪姑姑拿便是。”
秦采女垂着臻首,沉声应道,“多谢娘娘。”
她闻言便不再理秦婉怡,侧了侧眸子朝明溪吩咐道,“明溪,你让李松盛去曼音阁瞧瞧,江答应今日没来请安,别是病了才好,若是她身子无碍,便请她来兰陵宫坐坐。”
明溪垂着眸子恭恭敬敬地应声,“是,娘娘。”说罢便旋过身子,拉开宫门踏了出去。
南泱又朝端坐着的数位嫔妃打望了一番,忽地,一个已有许久未曾见过的身影映入了她的眼帘——已故的锦华长公主的母妃,韩昭仪。
这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整个人消瘦了整整一圈,精神似乎仍旧不大好,原本秀美的容颜仿佛是枯零多日的花,目光有几分空洞,眼底深处仍旧有着淡淡的悲戚。
见韩昭仪这般模样,南泱的心头有几分酸涩,心思微动,便朝一旁随侍的宫娥沉声道,“让素慧将皇子抱来。”
小宫娥应了声,便一撩帷帐钻入了内殿,不多时,素慧便抱着一个明黄襁褓缓缓走了出来,双臂摇晃着怀中的娃娃,朝南泱道,“娘娘。”
南泱抬眸朝她望去,伸手便将小皇子接了过来,问道,“小皇子昨晚还闹腾么?”
素慧小心翼翼地将小皇子递到她怀中,闻言便笑盈盈回道,“回娘娘,皇子昨晚早早便歇下了,并没怎么闹腾,只是二更天的时候醒过一次,奴婢给皇子喂了些奶,他便又睡下了,直到天明才醒。”
南泱闻言颔首,小皇子一张小脸肉嘟嘟的很是可爱,圆溜溜的大眼睛直直地望着她,她面上笑着,逗了逗襁褓中的奶娃娃,眼也不抬地朝素慧道,“你下去吧。”
素慧恭恭敬敬地福了福身子,便退了下去。
手臂摇着,南泱朝小娃娃皱了皱鼻子,小皇子便被她滑稽的模样逗笑了,小小的手掌便伸了出来,在空中挥舞着,小嘴里发出了咿咿呀呀的声音,很是可爱。
“韩昭仪,”南泱眸子微动,抱着小皇子望向韩昭仪,轻声道,“过来瞧瞧小皇子吧,皇子出生那****不在,可还没瞧过吧?”
乍一听那人唤自己,韩昭仪的眼中略过几丝讶然,容色亦很是惊异,迟疑了半晌,方才缓缓站起身子,一步步地走了过去。
明黄襁褓里头包着一个小小的娃娃,那娃娃生着一张粉嘟嘟的小脸,眼睛大大圆圆,模样极是讨喜,到底是一个父亲,小皇子同灵越小时候,很有几分相像,她眸子一动,鼻子便是一酸,眼中似乎有泪意要倾泻而出。
南泱见她眸子闪烁,心头很是动容,将怀中的襁褓递给她,笑道,“来,抱抱小皇子。”
“……”韩昭仪怔怔地望着她,见她目光诚挚,方才缓缓地抬起双手,格外小心翼翼地从南泱手上将小皇子接了过来,抱在了怀中。
小皇子眨了眨圆溜溜的黑眼睛,小手挥了挥,定定地瞧着韩昭仪,忽地咧开了一张小嘴,绽开了一张大大的笑脸。
灵越小时候也是这样爱笑,也是这样爱笑……两行泪顺着面颊滑落,韩昭仪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眸子里头尽是怜爱,抱着小皇子柔声地哄着,轻轻地摇晃着。
见此情形,南泱思量了半晌,缓缓开口,道,“看来小皇子很喜欢昭仪。”说罢微顿,又道,“昭仪今后若是有空,便常来兰陵宫吧。”
韩昭仪心头重重一震,好半晌方才抬起满是泪光的眸子,望向她,哽咽着低声回道,“臣妾……谢娘娘垂怜。”
“昭仪言重了,”南泱淡淡一笑,轻声道,“本宫既是皇子的母妃,自然全心为皇子着想,今后多的是向你讨教的时候。”
两人正说着话,明溪却推开了宫门,从外先踏了进来,缓步行至南泱身侧,俯下身子朝她附耳道,“娘娘,李公公把江答应‘请’来了。”
南泱眸中的眼色霎时间冷了下去,微微颔首,望向殿中众位嫔妃时,面上仍是含着笑,道,“时候也差不多了,都回去歇着吧,皇子该喂奶了。”
闻言,韩昭仪便将皇子交给她,便同众位嫔妃一道屈了膝盖,朝她见礼,齐齐恭敬道,“臣妾告退。”
南泱轻柔地摇着怀中的襁褓,微微颔首。
众女的绣履将将迈过兰陵宫殿门的门槛,便闻见兰陵宫掌事太监李松盛的声音从外头传了进来——“江答应到!”
话音方落,便见一个容貌端庄秀雅的女子缓缓踏入了宫门,一袭藕荷色的披风在冬风之中微微飞扬起来,青丝微微飞舞,容色沉冷如冰,正是江璃蓉。
在望见那个人影的瞬间,秦婉怡同袁秋华的花容便纷纷失了色,脚下的步子更急更快,头也埋得更低,生怕被江璃蓉瞧见一般。
江璃蓉细长的眉眼微动,便定定地挡住了袁秋华的去路,眼神如利刃一般刺向袁秋华,只惊得她生生打了个寒颤,更是心虚,只略微屈了屈膝,便绕过她逃也似地出了兰陵宫。
望着两人惶恐不安的背影,江璃蓉的唇角勾起一丝冷笑,挺直着背脊迈过门槛,踏入了内殿,眸子一转便望见了那个端坐在上位的慵懒身影。
南泱怀中抱着小皇子,似笑非笑地望着入殿的美人,朱唇微启,笑道,“江答应在宫中的时日不短了,怎地,连行礼都不会了?”
江璃蓉胸中一滞,满腔的恨意无处宣泄,心中权衡半晌,方才万分不情愿地屈了屈膝,道,“娘娘万福金安。”
“平身。”南泱动了动身子,捏了捏小皇子肉嘟嘟的小脸,似笑非笑地望向江璃蓉,又道,“江答应好大的架子,若是本宫不着人去‘请’,你还真就不会来……不过细细想来,如今要你来给本宫请安,倒着实为难了你——曾经的‘黎妃’娘娘!”
“你!”江璃蓉被她一激,浑身都气得微微颤抖,眸子却不经意瞄见了她怀中的襁褓,面上便浮起一丝不屑,挑了挑一双细长的柳眉,讽刺道,“如今,合宫里都说你宅心仁厚,不计前嫌地养育笙贵嫔的儿子,可我却瞧得清楚明白——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南泱合了合眸子,并没开口反驳,面上仍是含着一丝笑,定定地望着江璃蓉。
江璃蓉亦是冷眼望着她,续道,“许茹茜才刚死,尸骨未寒,你便抢了她的孩子,借着‘皇长子母妃’的名攀上了‘淑妃’之位——南泱,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我便晓得你是多歹毒的人,如今看来,我果真没看错你。”
一阵静默之后,南泱忽而却笑了,话一出口,声音却很是淡漠,“如今本宫是妃,你只是答应,竟敢这么跟本宫说话,着实目中无人。”说罢微顿,朝江璃蓉望了一眼,声音便沉了下去,又道,“去兰陵宫外跪着吧,如无本宫旨意,不得起身。”
南泱的一席话落地,江璃蓉有几分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南泱的容色森冷至极,声音冷得如同腊月的湖水,定定地望着江璃蓉的眼,一字一句重复道,“江答应,本宫命你去兰陵宫外罚跪思过,如无本宫旨意,不得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