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溪的面容很是淡漠,她脚下的步子不急不缓,来到寝殿的床榻边儿上,耳边的人声更是嘈杂鼎沸。
“娘娘用力啊!用力!再使把劲儿!”
床榻上的许茹茜面色已迫近惨白,分娩的剧痛令她几欲死去,几个老嬷嬷同御医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入耳朵,她听不大真切,只隐约听见“用力”两个字,便又是奋力地一个使劲,口中咬着的檀木棍子上头已经沾上了点点血迹。
腹中的胎儿却仍是未露头,她身子一软,神智便有了几分模糊。
明溪上前几步,脸上瞬时便挂上了万分的焦急,朝那正帮着许茹茜接生的老嬷嬷道,“杜嬷嬷。”
明溪从前便是前皇后身旁的随侍姑姑,执掌凤仪中宫,宫中的所有宫人都要对她礼让上几分,是以杜老嬷嬷一眼便将她认了出来,面容立时端起了几分恭敬,客气道,“是明溪姑姑啊。”
明溪蹙着眉头微微颔首,朝床榻上那叫得撕心裂肺的苍白美人望了一眼,只见许茹茜的嗓子已经完全嘶哑,双目似也有了几分涣散,复又望向杜嬷嬷,神色间尽是关切,压低了声音道,“嬷嬷,我方才听几个宫娥说,贵嫔娘娘的胎位不大妥当?”
另几个老嬷嬷记得满头大汗,口中又朝许茹茜高声喊道,“娘娘再用力啊!用力!”
杜嬷嬷长叹出一口气来,便将明溪唤道了一旁,低声道,“贵嫔娘娘的胎位不正,这都两个多时辰了,皇嗣还未露头,只怕是凶多吉少啊。”
明溪清丽的眸子微微眯起,心头一番思量,便抬眼定定地望向杜嬷嬷,沉声道,“嬷嬷在陌阳皇宫中当了几十年的差,早已是宫里的老人了,连当今的圣上都是您一手接生的,往时,宫中嫔妃生产遇着这样的情况,都是怎么做的?”
杜嬷嬷眸子微动,眼瞳里头滑过一抹异色,低声道,“姑姑的意思是……”
明溪见她已有所了然,声音便不再那么低沉,柔上了几分,又道,“这般大的事情,咱们这些做奴才的怎能定夺?自然要请皇上的圣意。”
杜嬷嬷蹙了蹙眉,又朝床榻上那似乎又厥过去的女人望了一眼,好半晌方才重重地颔首,叹道,“姑姑说的是,待我去同唐大人知会一声。”说罢便旋过身子,撩开了帷帐踏出了寝殿的内阁。
接着便听见帷帐外头传来嬷嬷低沉的嗓音,“唐大人……”
之后的言语便再听不清,应是二人附耳的话,不多时便又听见唐御医的声音响起,似是有几分慨叹般,低低道,“也罢,此事事关重大,待我去请示皇上。”
明溪回过身子,面上的容色又是一派的忧色,朝着身旁一个经过的宫娥厉声吩咐道,“贵嫔娘娘又晕过去了,快去取些生姜片来!若是娘娘出了什么差池,可仔细你们的脑袋!”
小宫娥吓得连连称是,接着便小跑着出了寝殿。
待姜片取来,几个年长的嬷嬷便硬生生地掰开了许茹茜的唇齿,将姜片塞了进去,复又使劲地掐着她的人中,她的眸子这才徐徐地睁了开来。
明溪目光冰冷地望向榻上已然渐渐恢复清醒的女子,眸子里头却隐隐浮起一丝叹惋。
南泱直挺挺地立在凝锦斋的大殿中,面容上头是一片漠然,忽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抬眼去望时,却见是如今御医院的掌事御医,唐梦雪的兄长唐益之。
唐益之面上挂着一丝焦灼,他上前几步,经过南泱时朝她略微躬身,便算见了个礼,接着便朝着万姓皇帝恭敬地躬身,沉声道,“皇上。”
万皓冉头也不回,声音略微沙哑,“笙贵嫔还没诞下皇嗣么?”
唐益之的头埋得更低,额上的汗水留得更厉害,嗓音有几分微微地颤抖,回道,“回皇上,贵嫔娘娘的胎位不正,怕是难以母子平安……微臣斗胆,请皇上示下,若是迫不得已,是保皇嗣,还是保娘娘?”
唐益之的一番话落地,皇帝那头却陷入了一阵死一般的沉默,他眼色沉寂晦暗,面容淡漠得很是骇人,教人瞧不见丝毫的情感。
南泱脑中忽地忆起明溪的话——届时,只需娘娘在皇上跟前儿的一句谏言即可。
胸口忽地涌上一股莫名的痛楚,她的双手一寸一寸将收紧,深吸一口气,眼风一转,却是朝着唐益之说的,语调里头夹杂了几分责备,心头却有深深苦涩。
“大人,皇嗣攸关江山社稷黎明百姓,自是重中之重,可贵嫔娘娘也是皇上的心头肉,您这不是为难皇上么?”
唐益之却仍是垂着头,无奈道,“眼下十万火急,微臣若非实在迫不得已,断不可出此下策啊。”
南泱咬了咬牙,终是下定了决心,眼中却是真真的含了几分泪意,拿起绢帕拭着鼻头,小声抽泣了起来,似是自言自语道,“这可如何是好?前些时日袁宝林才遭江答应所害,失了孩子……”
她的这番“自语”却是深深刺入了皇帝的心口,她当然晓得许茹茜同江璃蓉交好,依着万姓皇帝多疑的心性,如何能容她?
果不其然,万皓冉眸子里头霎时一片森寒,薄唇微启,吐出三个字正腔圆的字眼来——
“保皇嗣。”
不知为何,许茹茜分明痛得要晕厥过去,什么都听不清看不清,却硬是将这三个轻飘飘的字眼听了个真真切切,瞬时间便有剜心之痛将她整个地席卷。
胸口痛得像有什么即将要迸发开来,心如同坠入腊月的湖水中,那彻骨寒冷激得她整个身子不自觉的颤抖起来,如若秋风中枯枝的残叶。
那样痛,痛得几乎蒙住了呼吸,仿佛刀绞一般,利剑深深地在她的肺腑中抽刺,身下的痛楚仿佛也更加厉害,仿佛有道道洪流在她的四肢间来回激荡,就连骨节都要寸寸裂开一般,几乎能听到“咯吱”碎裂的声响。
“娘娘用力啊!用力!再使把劲儿啊!”
耳旁仍有人不住地在催促着她,猛地——那折磨了她许久的痛楚终于渐渐地消散了下去,一道婴孩的啼哭便生生灌入了她的双耳。
“生了!娘娘生了!是个小皇子!小皇子!”几位老嬷嬷喜极而泣,高声喊着。
皇上……皇上……
她只觉脑子愈发地迷糊,喉头莫名地便涌起了一股子腥甜。
那年二八芳华,碧海沉音阁外的初遇,只那一眼,她便倾尽了她的一生,而她的这一生……终究却只换来了一句——保皇嗣!
喉间的腥甜愈发地浓郁起来,眼皮亦是更加地沉重,忆起宫中三载时光的这诸多事,许茹茜忽地想笑,然而唇方才张开,便有殷红的血水顺着嘴角流出,竟将她惨白的唇色染得格外妖娆。
皇嗣是权力与地位的象征,是江山与荣耀,而她许茹茜不过是他众多女人的一个,有什么可以怨的呢?
可是情字当头,三年来的点点滴滴倾心相付,教她怎能不怨不恨!皇上……皇上!
唇角泛起抹笑,携着深浓的苦涩同几丝如释重负的慨叹,许茹茜终是缓缓地,缓缓地合上了双眸。
“啊……贵嫔娘娘!娘娘!”
耳畔似乎有人不住地呼唤她,她却再不想将眸子睁开——后宫的薄情与背叛,阴谋与杀戮,还有什么值得人留恋呢?
没有了,再没有了。
许茹茜脑子沉重至极,模模糊糊地却记起了许多事,支离破碎的过往如走马灯一般在她脑中闪过,最终停留在多年前的那个春日,那样干净简单,纯白一片。
满林子的梨花开得极美,那人一袭月白色长袍,清雅得如同泼墨画中的仙,偶经她奏笙之地,她惊惶不已,怯生生地回视那副清冷含笑的眉眼——
“回皇上,臣妾姓许,是杜将军的义女,名茹茜。”
凝锦斋的大殿里头正是一片喜气,杜嬷嬷正抱着啼哭不已的小皇子柔声地哄慰。
宫人齐刷刷地跪伏在地,高声道,“恭贺皇上喜得皇子!”
万皓冉素来淡漠的面容亦是含着几分笑容,眸子里头掩不住的喜色,正是此时,江路德却撩开帷帐从寝殿出了来。
只见他面色略沉,疾步行至皇帝身前,跪伏在地,声音压得极低,道,“皇上,笙贵嫔——去了。”
一宫之间霎时沉寂一片,南泱一震,心头蓦地便升起莫大的痛楚,垂着头死死地咬住了下唇,几乎要将唇咬出血来。
皇帝的面容亦是一滞,眸子里头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悲楚,沉吟半晌,方才沉声道,“着朕的懿旨,追封笙贵嫔为贵妃,赐谥号恭仁,风光大葬。”
“奴才遵旨。”江路德又是一个叩首,方才缓缓地立起了身子,转身又踏入了寝殿,里头隐隐地便传出了宫娥们压抑得厉害的痛哭。
小皇子仍是不住地啼哭着,一张小脸都哭得通红了一片,杜嬷嬷抱着他不住地晃来晃去,哄着慰着,眸子里头亦是含上了几分泪意。
可怜皇子还这么小,一出生竟就没了母妃,着实可怜。
南泱双目赤红,定定地望着那襁褓中的小娃娃,心头尽是愧怍同悲酸,少顷,她深吸一口气,望向那抹挺拔的身影,眸中有强忍的泪意,道,“皇上,小皇子刚出生,贵嫔便驾鹤仙去……臣妾愿抚育皇子长大成人,以慰贵嫔娘娘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