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明溪的这个推测,南泱的脑子有瞬间的嗡,无言地望天好半晌,方才幽幽地望向明溪,道了一句,“……宣我侍寝?”
明溪亦是望着她,颔首道,“依奴婢看,错不了。娘娘,你打算怎么做?”
“……”闻言,南泱的眸子微微一动,接着眼帘便掩了下去,教人望不见她眼底的神色,俄而,她的头方才又缓缓地抬了起来,望向明溪,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那人既然来了,我自然还是得好生伺候。”
明溪的神色瞬时有些许复杂,终究仍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接着便搀了她的手臂朝着织锦宫的大门走去了。
在大门口的地方驻足,南泱满面的笑容,便朝着那身着绛红色宦臣服饰的老者招呼上了,
“江公公,这么晚了,来寻南泱,不知有何贵干?”
“老奴参见南贵人,”江路德身子一躬便虚虚地见了个礼,接着亦是堆起满脸的褶子笑,说道,“南贵人,皇上同老奴吩咐过了,在此处候着您,直接带您去广陵宫,今夜就歇在广陵宫里头了。”
广陵宫,那个万姓皇帝的寝宫。
南泱的眸光微微一闪,虽说这个答案是意料之中的,然而,经这个江公公一番证实,却仍是教她有些怔。
看来,明溪此前为她抹西域奇药情花粉,还当真不是白费功夫。
心头的思量亦不过一瞬,南泱的面上顷刻间便又浮上了一丝笑,朝江公公微微欠了欠身子,道,“有劳公公。”
江路德在陌阳皇宫里头呆了几十个年头,自然也是个实打实的人精。当初,这个前皇后垂帘执政加害皇上,可谓是将整个大万朝闹得家国不宁,他对南泱自是万分憎恶,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如今这个南泱,虽没了往时的家世背景,他跟在万皓冉身旁这么多年,却能瞧出,皇上的心里头对这个女人,也同往时不大一样了。
良禽择木而栖,他江路德是个聪明人,自然晓得,在这后宫之中,哪个的心思深脑子灵,懂得博皇上的欢心,哪个便能扶摇直上,他更晓得,在今夜那场寿宴之后,自己究竟该朝着哪个娘娘露笑脸。
思及此,他面上的笑容绽得益盛,手上的拂子一横,右手提着灯笼朝前一伸,笑道,“娘娘,这边请。”
说罢,江路德便朝前走去,南泱见状,自然也便迈开了步子,欲随着那人去,亦正是此时,明溪却拽了拽她的袖口。
她侧目,只见明溪的面上神色有些复杂,面上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南泱皱眉,压着嗓子低声道,“怎么了?”
“……”明溪的眸子缓缓抬起,望向南泱,双眼里头尽是忧色,道,“娘娘,奴婢的眼皮忽然跳得厉害,怕是又要出岔子。”
“……”南泱闻言,便拍了拍明溪的手背,道,“不过便是去一趟那皇帝的寝宫,能出什么大乱子?”
“只是……”明溪的神色益发古怪,她口中支支吾吾了一阵,接着方才沉声地道出了一句话,“娘娘,皇上要你侍寝,却为何不来织锦宫,而偏生是要召你去广陵宫呢?照着这后宫里头的规矩,这有些不大寻常啊。”
闻言,南泱亦是愕然——她可从来不晓得,万朝的后宫里头,皇帝招嫔妃侍寝,还有这么多规矩。
如此说来……
南泱的眸子一凛,面上的容色在瞬间便沉了下去,心头却已然明白了几分——此番,那人招她侍寝,又是来者不善了。
看来,这个万姓的皇帝比她想象的还要难对付,枉她在他身上下了这么多的功夫,却还是没法儿得到这只多疑狐狸的信任么?
天已然是黑透了。
皇帝招嫔妃侍寝,嫔妃的宫人是不能相随的,是以,待南泱走远后,明溪面上的忧色更为凝重,只希望此番莫要又生出什么事端才好。
从织锦宫往广陵宫的一路上,要穿过风光秀丽的御花园,景色宜人的湘竹林,以及……如今掌着凤印的黎妃娘娘的,翰瑄宫。
方一踏出湘竹林,南泱的眉头便拧了起来,只见翰瑄宫的大门前,立着一个风姿绰约的美妇人,隔着远远地便朝着她笑得一脸和蔼。
便像是,早便晓得她南泱会从自家门前经过一般,是以便一直候在那处地方似的。
江路德的年纪大了,眼神儿自是不及南泱的好,是以,他领着南泱又朝前走了数步,这才望清,那一身喜庆装束的美人,正是今次向皇上送了一份儿大礼的黎妃娘娘。
他面上习惯性地堆起满面的笑容,朝着黎妃躬了躬身子,行的礼显是比对南泱行的要庄重许多,接着又高声地喊了句,“老奴叩见黎妃娘娘。”
南泱的眸子微微地朝着江路德瞄了一眼,心头却对这个公公的此番行径表示理解——
毕竟,一个贵人,一个妃,待遇自然是不同的。
江璃蓉的面上亦是堆满了和蔼温婉的笑容,她双手虚虚一扶,一如既往的慈眉善目,笑道,“江公公多礼了,快些平身吧。”
江路德又是一福身,又高声喊了句,“多谢娘娘恩典。”接着方才徐徐地直起身子,含着一副笑意望着黎妃。
南泱的面色一派冷然,她淡淡地瞧了江璃蓉好半晌,半晌方才将膝盖微微地弯了个小得可怜的弧度,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参见黎妃娘娘。”
接着,还未待黎妃开口说平身,她便径自直起了身子,端端地立在了一旁,眸子微微地垂着,瞧着别处,连看也未看江璃蓉一眼。
黎妃的面色瞬时变得有些难看,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儿,被一个贵人如此驳面子,委实是有些难堪,是以,她面上的温婉笑容在顷刻间便转换成了一副讥笑,其中夹杂了一丝嘲讽,又夹杂着那么一点子古怪的奚落,瞧上去分外的诡异。
“南贵人,这么晚了,是要去何处啊?”江璃蓉嘴角挂着丝冷笑,面上刻意做出一副十分好奇的状貌,明知故问道。
南泱还未开口,江路德便先她一步回道,“回黎妃娘娘,皇上招了南贵人侍寝,老奴正领着南贵人往广陵宫去呢。”
“哦?”黎妃的细长的眉儿高高跳起,眸子里讥诮之色益发浓厚,一个“哦”字儿的尾音亦被刻意地拖长,俄而,她方才又笑了笑,眸子上下地将南泱打望了一番,眉目间却又做出了几丝好奇的神色,诧异道,“侍寝?江公公,你没说错吧?本宫分明记得,方才广陵宫才来了人,将柳芊芊姑娘给带过去了啊。”
“……”
黎妃的一番话甫一落地,南泱只觉额角的隐痛又隐隐地发作了,近来她的额角总是莫名地作痛,看来是落下了什么病根儿了。
“……”江路德闻言,面上亦是万分的诧异,显然,这个老奴才也不晓得自家的皇帝主子还来了这么一出戏,直教他也有些心惊。
不过,凭着江路德的心思,他自然也看出了黎妃意欲奚落南泱,是以,他心头一番思量,半晌方才又笑了笑,朝黎妃回道,“回黎妃娘娘,皇上是否将柳姑娘宣入宫老奴便不知了,只是皇上亲口同老奴交代了,要老奴‘即刻’便将南贵人带过去。”
一句“即刻”,立时便教黎妃面上的笑容僵了僵,她显是没料到这个江路德竟会帮着南泱来堵自己的嘴,火气立时便被挑了起来,亦顾不上贤妃不贤妃了,只迈开步子朝着江路德走近了几步,面上虽仍是笑着,语气却透着几丝狠戾。
“江公公——”黎妃的唇角上扬着,眼眸里头却没得半分的笑意,缓缓续道,“您是宫里的老公公了,是以,您自然该明白,在这后宫里头,若是一个不慎选错了扶持的对象,下场可是凄惨得很哪。”
“……”听了黎妃这番明里提点暗里威吓的话语,江路德的面上始终含着一丝恭恭敬敬的笑,回道,“这个道理,老奴自然明白,多谢黎妃娘娘提点,皇上还在等着,老奴先行告退了。”
说罢,江公公无视黎妃难看之极的面色,朝着她福了福身,便旋过身子,朝着南泱道,“南贵人,随老奴来吧。”
见此情形,南泱的面上仍是没什么表情,她的眸子缓缓地抬起,淡淡地望向江璃蓉,只见这个美妇人此刻面色如土,倒是没了半分的端庄美丽,而更像是一个真真正正的深宫怨妇,可笑得紧。
她缓缓提步,却是直直地走向了黎妃,停在了她的身旁,面上忽而浮上了一丝笑,微微垂了垂头,朝江璃蓉附耳,轻声低低地道了句,“黎妃娘娘,劳烦——借个过。”
江璃蓉的眸子狠狠地瞪着南泱,心头的火气愈烧愈旺,然而,她抬了抬眸子,扫了一眼江路德,心道这个老太监是皇上身旁的大红人,若是今次得罪了他,她也没什么好果子吃,是以,饶是江璃蓉气得几近咬碎一口银牙,她仍是侧了侧身子,给南泱让了个道。
南泱的背脊笔直,周身上下自成一股华贵之态,在江璃蓉的目光中,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过了方才她立着的位置,在走过黎妃后,南泱复又朝她回眸一笑。
那是一个比江璃蓉方才看她的眼神,更讽刺百倍的笑容,刺得黎妃几乎睁不开眼。
好不容易,总算是过了翰瑄宫的地段儿,江路德仍是在前方提着灯笼为她领路。
沉默良久过后,南泱终究还是漠然地开了口,道,“江公公,方才,多谢相助。”
“……”江路德的眼角皱痕累累,他回过身子,望向南泱,缓缓道,“南贵人言重了,老奴此番,亦不过是为自己打算。”
“……”南泱扯了扯脸皮,扯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她当然晓得这只老狐狸是在为他自己打算,不过,这个江路德也算是个有胆色的,此番开罪了执掌凤印的黎妃娘娘,若是自己今后令他失了望,那他在宫里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接下来是一阵无言的行路,待南泱重新抬眼望去时,只见前方已然隐隐地出现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宫闱。
“娘娘,”江路德忽而开口,却并未回头望她,只徐徐道,“此番皇上命老奴领你前来,却并未备上御辇,你……”
“……”南泱一声冷笑,道出的话语不冷不热,“有劳公公提醒,我自会小心。”
“……”江路德又是一阵沉默,半晌方才又道,“娘娘,往时候的事情,你虽失了记忆再记不起半分,却须晓得,过去的那三载光阴,娘娘你的所作所为,于皇上而言,却仍是恍如昨日。”
“……”此番,沉默的人换成了南泱,她没有搭腔,不大清楚为何这个老宦臣要突然说这番话。
“是以——”江路德回过头,望向南泱,一张老脸上尽是岁月的斫痕,“娘娘你须得明白,皇上如今所做的一切,你皆怨不得他。”
“……”南泱的眸子微微敛下,心中隐约有些明白了这个江公公话中的深意,心中没由来的一动,不过亦不过片刻。
转眼间,她便教自己沉静了下来,半晌后,方才抬眼望向江公公,淡淡开口,道,“公公的话,南泱明白了。只是,广陵宫就在跟前儿了,南泱倒觉着,皇上同南泱的事可暂且一缓,眼下这情形,应当好好招呼那个姓柳的贱人。”
彼时,月华如水,倾洒而下,映在南泱一张毫无瑕疵的面容上,竟教江路德觉着,这个女子不似身在人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