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半道上将南泱的车队截下来的士兵被扒了裤子一瞧,发现是个宫里来的内监。不消想,既然是宫中内监,那必然是跟着江路德一同出的宫,那么背后指使的也就一定是宫里人。
江路德细细打量这个奴才,却见是个新面孔,并不熟识,自然也不晓得他是哪个宫里的人。皇帝雷霆震怒,着令席北舟动用酷刑,银针从人指甲缝里刺进去,痛得那厮杀猪一样地嚎叫。到底是个没根儿的内监,那厮守不住针扎之苦咬出了一个人来——
贤妃。
南泱闻言似乎有些惊讶,她在宫里多少年了,可从未听过贤妃这号人物,不由带着疑惑看向皇帝,却见他的面色很是复杂,眼中交织着震惊同愤怒,似乎是知道她想问什么,望着她道,“自你坠崖以后,朕念及两个皇子孤苦,便将他们继到了韩氏名下……”
听了皇帝的这番话,南泱的模样陡然一凛——韩氏?陌阳宫中的宫妃里只有一个姓韩的,竟然是……她?
“你说的是……”她深深拧眉,声音极是轻微,“韩宓贞?”
皇帝的神色也不好看,只微微颔首。
南泱只觉舌尖咯咯地发颤,心中升起无尽的凄凉——果然,果然,后宫之中根本没有半分的情谊可言,深宫大院,人人都是自私的,韩宓贞出此下策要除去自己,恐怕是为了将两个皇子拴在自己身旁好借此巩固自己的地位。
贤妃,呵,她在陌阳宫中熬了七年的时光才爬到了那个位置,还是钻了自己坠崖一双皇子无依的空,想来也是极为可悲。只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过去懦弱无能,全靠依附自己才能一步步朝上攀,如今却变得这样心狠手辣全全不顾往日情分,着实可恶。
皇帝伸手握住她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双手,神色森冷如冰雪,侧眸睨一眼江路德,吩咐说,“如韩氏这样的歹毒,朕将两个皇子继于她膝下,可见是大错特错。”说罢,他略微沉吟,又道,“再过些日子朕同娘娘就要启程返陌阳,留着她也是徒添心烦。”
南泱面上没有丝毫表情,只一双眼睛冷得教人心寒。候在一旁的江路德打量皇帝的脸色,试探道,“依皇上的意思,是要将韩氏……”
“杀了吧。”他语调平稳而淡漠,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是,奴才即刻便传旨回宫。”江路德躬着身朝皇帝揖手,接着便旋身退了出去。
南泱微微合上眸子,只觉几丝悲楚。
她知道,只要自己方才替韩氏说一句话,她便能有一线生机。
然而这样一个女人,忘恩负义歹毒心肠,她如何能去救?皇宫之中已经消逝了太多的芳魂,从最初到现在,诤妃与许茹茜,黎妃与袁氏、秦氏,她恨的人那么多,杀过的人也那么多,早已满手血腥。不知从何时起,她的心肠已经狠到了这个地步,这是后宫的生活教会她的,残忍无情,冷硬的一副心肠。
仿佛能看透她在想什么,万皓冉站起身朝她走近几步,温柔地将她揽入怀中,薄唇吻上她的鬓角,轻声道,“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别再想着,也别再记着了。”
是啊,一切的一切都会过去,过往的那些年就都让它们随风远逝吧,悲欢尽皆入土。
南泱回到陌阳的那日正是六月十五。
长街两旁尽是夹道而迎的人群,锣鼓喧天,宫中的大队人马同朝中的内阁大臣都来了。宫娥内监们浩浩荡荡地执着仪仗迎皇帝同她入宫。鞭炮噼里啪啦作响,大红的两排宫灯蜿蜒直入皇城,映衬得正条长街如若梦中。
她掀开御辇的一角朝外头张望,只见宫中来迎的宫娥里头立着一个身条纤瘦的女子,容貌清丽却略显得清瘦,一双眸子之中写满了急迫。她眼中一热,眼眶子里头就要掉下泪来,深吸了两口气强压下内心的激动,放下了车帘。
皇帝闭目养神,眼也不睁徐徐道,“这副样子,是瞧见谁了?”
南泱手执绢帕掖了掖眼角,咕哝着回答,“是明溪。”原本咽下去的泪水在说出这两个字时滚滚流出,她边揩脸边哽咽,“这么些年没见了,我心中一直挂念着她,如今见她除了清瘦些外一切都好,也便放心了。”
万皓冉淡淡嗯了一声,缓缓睁开眼望了眼车辇外的情景,眸子里挂上一丝极浅的笑意,问她,“这副情景,同七年前朕迎娶你时真像。”
南泱自然是不晓得他同前皇后之间的过往,见他面上含笑,心中隐隐感到一丝不自在。自己毕竟是借了前皇后的身体才到了这个时代,她始终如鲠在喉,迟疑了好半晌,终于开口问道,“皇上,臣妾有个问题想问你。”
他嗯了一声,“你问。”
“臣妾想问皇上,是从何时开始喜欢上臣妾的?”她说完这句话就有些后悔了,原还想委婉些的,岂料话一出口就这么露骨了。略微一阵尴尬,她尝试着挽回一下面子,清了清嗓子又问,“我是说,你是从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南泱想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皇帝的目光终于从外头挪了回来放到了她身上,他略微惊讶这人今天怎么这么肉麻,居然破天荒的又是喜欢又是爱的,他微微蹙眉,觉得今日她似乎有些太过奔放。不过,他喜欢。心头琢磨了一瞬,他沉吟道,“朕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她登时不乐意了,嘟起嘴气呼呼地看着他,呵斥道,“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能不记得呢?再好好想想吧!”
重要么?万皓冉有些无奈,“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记这些莫名其妙的事。”南泱被噎了,好吧,貌似确实有些莫名其妙,对于日理万机的皇帝来说。她认真地想了想,决定换个方式旁敲侧击,因又道,“那你喜欢我什么啊?”
皇帝朝她莞尔一笑,生出和风霁雪的姿态来,“怎么老是你在问朕,那你呢?你喜欢朕什么?”
喜欢他什么?这还用说么?她很严肃地端详着他的脸,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回答道,“因为你长得好看。”
万岁爷被自家媳妇儿的回答呛了,他撑着额头有些无语,“朕那么多优点,你竟然就只看到了这一样么?”
她一副吞了苍蝇的表情乜他,“其实以前我一直有件事没有告诉你。”
“说来听听。”万皓冉挑起左眉。
南泱朝他勾勾手指,他微微凑过去几分。
“你这种德性,说好听了叫自信,”她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对着他的耳朵小声说,“说难听了,叫自恋,懂么?”
他哦了一声,点点头,修长的指节摩挲着玉扳指,慢悠悠说,“其实朕也有一直一件事没有告诉你。”
南泱好奇,“什么事啊?”
他伸手将她抱起来放到腿上,薄唇印上她红艳艳的小嘴,声音低沉而微微沙哑,“我爱你。”
南氏长女重登后位的日子是六月初七,这一日阳光极好,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风中摇曳婆娑的柳条轻轻拂过太明湖的湖面,激荡起层层波涛。空中有鸿雁飞过,是难得的吉兆。
陌阳皇宫四处都铺上了喜气洋洋的红色织锦长毯,两旁宫闱高阁皆扎上软红轻绸,鲜花撒地喜炮连连。
兰陵宫中忙作一团,宫娥内监们忙忙碌碌地奔走,连说上一句话的闲隙都没有。
明溪细细地将南泱额前的碎发梳理得柔顺,将好遮去她额际那道伤疤。一旁的小案上摆放着一个红漆描金海棠花托盘,里头盛着珠花首饰和一个金灿灿的凤冠,正面雕三只展翅金凤,冠后下方左右个三扇博鬓。
明溪将珠花首饰为她佩戴妥当,又捧起赤金雕凤的头冠为她戴上。
南泱端详着镜中的容颜,微微笑道,“明溪,今天的天气好么?”
“回娘娘,好极了。”明溪微微哽咽,含笑看着她。
身后一阵响动,二人回身去看,却见是澍人同念南两个小家伙嬉笑打闹撞倒了大花瓶,她微微蹙眉,侧过身子朝二人招招手,金质镂空嵌红石的护甲在阳光反射出道道流丽的光泽。
“过来。”
起初南泱回宫时,两个年幼的皇子都还有些认生,毕竟都是韩氏一手带大的孩子,回到南泱身旁时还很是生分,并不与她多说话。可到底也只是小孩子,同她相处了一段日子后便也亲近起来,此时听到南泱喊,便纷纷迈着小短腿儿朝她走过去,齐齐唤了句,“母妃。”
明溪笑盈盈地看着两个孩子,柔声说,“二位殿下,今后可要改口叫母后了。”
南泱却只是笑,“叫什么又有什么关系?”说完便转过头瞧着两个小家伙,摸摸他们的小脑袋道,“母妃要出去一会儿,你们俩就在宫里呆着,不许乱跑知道么?”
“知道了。”两人乖乖地颔首。
澍人年龄稍大几个月,眉眼之间同他的生母有些相似,性格很是呆萌,而念南的一副五官却是像足了万皓冉,活脱一个缩小版皇帝,平日也不爱说话,摆着一副小臭脸很是欠揍的模样。
她半眯着眼睛瞅着念南,色眯眯地凑过去,“来来来,小团子,给母妃香一个!”
小团子很嫌弃地看她一眼,“母妃你太饥不择食了,连我都不放过,父皇知道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