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陌阳,风中还残留着寒冬的料峭。正值万物复苏的节气,连大雁也从南方飞了回来,排列成一个人字,从天际滑过,不留一丝痕迹。过了午后开始落点子,酥润的春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打湿了将将出土的新芽,也惊醒了仿佛沉睡数年的皇城。
“啪啦”一声脆响,一个粉釉花瓷茶盅落在地上碎成了屑子,一旁侍候着的宫娥连忙蹙着眉头拉过那只微红的手,焦急道,“娘娘,烫着了吧?”说罢又转过头望向屋里的几个内监,沉声喝道,“没眼色的奴才,还不传御医,想让娘娘疼死么?”
几个内监闻言,忙不迭地颔首应是,接着便跑出了宫门,朝着御医院的方向奔过去。
“你说什么……”贤妃的眼中盈满的尽是惊讶同不可置信,她顾不得右手被滚水烫过的疼痛,倏地从红木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了动唇,“淑妃娘娘还活着?她没有死……还活着?”
江路德微微垂着头,朝她颔首,恭敬回道,“回贤妃娘娘的话,正是,皇上不日前已在燕州寻见了淑妃娘娘。”
浓密的长睫微微颤动着,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话。
整整三年了。所有人都以为南泱已经死了,可是事实却是她还活着。真是上苍垂怜啊,从那样高的山崖上落下去,竟然还好好地活了下来!她合了合眸子,说服着自己接受南泱没死的事实,抬起头望向江路德,面上恢复了几丝平静,沉声道,“行了,本宫知道了,有劳江公公。”
江路德俯着身子道了句告退,接着便旋身踏出了兰陵宫的宫门。
兰陵宫如今的主位已经是这个贤妃娘娘了,曾经的韩婕妤,灵越帝姬的生母,那个合宫里最可怜的女人。当年淑妃坠崖身亡,皇上始终不愿接受她已故去的事实,也一直未曾追封她谥号。
淑妃膝下的皇长子同二皇子孤苦无依,韩宓贞在宫中已经多年,又同淑妃交好,皇帝便将两个孩子都过到了她名下。因而韩宓贞便被晋封为了妃,尊号为贤。
江路德的身影消失在了视线当中,韩宓贞眸子微动,抬起眼望向身旁的如兰,颤声道,“如兰,方才本宫是不是听错了?江路德说……南泱还活着,她还活着、她没死……他是这样说的么?真是这样说的么?”
如兰的眼中隐隐闪着几丝异样,望着她回道,“娘娘,您没听错。江公公说了,皇上已经在燕州寻见了淑妃,淑妃娘娘没死,她还活着,还活得好好的。”
“……”
淑妃没死,她真的没死……韩宓贞抿了抿唇,神色竟有几分慌乱起来。本该极高兴的事,为何她心头会惶恐多过欣喜?南泱是她的恩人,为她报了弑女之仇,替她谋得了皇恩荣宠,同自己情同姐妹,甚至还住在了一个屋檐下,知道了她没死,这不该是天大的喜事么!可是她为何如此不安,这份不安是从何而来?
韩宓贞攥紧了绢帕捂住心口,脸色有几分苍白。
如兰观望着她面上的神色,沉吟道,“娘娘,淑妃若是回了宫,恐怕于您不是件好事啊。”
韩宓贞侧过美眸狠狠剜一眼如兰,厉声喝道,“淑妃娘娘待本宫如同姐妹,她能平安回宫是本宫求之不得的事!”
口里虽这么说着,她心头却是惶惶不安的。
当年合宫里的人都以为淑妃已经死了,皇上念及皇长子同二皇子年幼,这才将澍人和念南都过到了她膝下……可是如今南泱还活着,这两个孩子必是要还回去的吧……她眸子猛地一动,心中涌起一阵浓烈的不舍,自己一手拉扯大的两个儿子,马上就要离开她了。
如兰叹了一声气,蹙着眉头劝道,“娘娘,淑妃一回宫,凭着皇上对她的那份儿恩宠,两个小皇子必是要还给她的。当初您正是凭着两个皇子才熬来了‘贤妃’这个头衔儿。”说着,她又微微一顿,伸手缓缓抚上韩宓贞孱弱的肩,“娘娘,您在宫中守了整整七年哪,几千个日日夜夜都是怎么挺过来的,如今好容易得来了这一切,待淑妃一回宫,就全要拱手让出去了——您心里就不难受么?”
这番话像是说进了韩宓贞心坎儿里,她咬着下唇心头凄惶一片。
不难受?怎么可能呢?七年的时光,她将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全部耗在了这个又深又冷的陌阳宫里,如今坐上贤妃这个位置,其中有多少心酸泪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老天真是有太多的不公,南泱从出生起便是天之骄女,美貌,家世,才情,皇上的宠爱,她样样都有。而自己呢?仰人鼻息地过了半辈子,眼看着到了出头的日子,却又要被打入谷底了!
耳旁,如兰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自古以来,后宫之中都是母凭子贵,”话及此处,如兰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如今皇上就只有两个皇子,将来等皇上龙御归天,二位皇子中必有一位会登上大宝继承大统,届时,娘娘您可就贵为太后啊。”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她撑着额幽幽叹出一口气,神色之间有几分疲累,“待淑妃回宫,两个皇子便都要还给她的。”
“那若是淑妃回不了宫呢?”如兰忽地问出这么一句。
韩宓贞被唬了一大跳,抬眼死死地望着如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兰只定定地望着她,没有答话。
心头霎时间明了几分,韩宓贞只觉腿都软了下来,蹙着眉头沉声道,“荒唐!你怎么能生出那样的念想来?”
“娘娘!”如兰面上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您的心肠这样软,怎么能成事呢!淑妃一回宫,两个皇子还回了去,您就只有个‘贤妃’壳子什么都没了,您怎么就想不明白呢?奴婢心心念念都是为您着想,为您好啊!”
她也知道啊,如兰是自小伺候在自己身旁的,自然事事都在为她着想。可……可那样的事怎么能做呢?淑妃于她有大恩,从来没做过一件对不住自己的事,如今好容易大难逃生,她怎么能对她下毒手!
当即摇头,“不行,再怎么,本宫也不能做那样的恶毒事。”
如兰不死心,急得汗都流出来,“娘娘,您忘了帝姬是怎么死了的么?您还想过回几年前的日子么,遭人白眼受人欺凌,被其它嫔妃骑到头顶上来!淑妃回宫之后也许会念着旧情照拂您,可事过境迁人心谁说得准?您赌的是她还念着您的好,那万一她不念呢?您这是拿万去赌一,可万万不能啊。”
“……”
韩宓贞死咬着下唇重重合眸,好半晌,终于缓缓道,“你有什么主意么?”
四月快过去了,春天的味道总算浓起来,燕州郊外的百草地也愈发茂盛,渐渐及人高。燕儿衔着新泥筑巢,树梢处不时传下来几声雏鸟的鸣叫,是稚嫩的,清脆的,又是美好的。
阿敏又想起了自己那个从未蒙面的孩子。
她曾经问过阿冉,他告诉她,他们的孩子是个很可爱的男娃儿,三岁的年纪便已经读完了《千字文》、《三字经》以及一部分《尚书》。阿敏不大懂他说的那些书籍,只能听出自己的这个孩子很聪明。
想必也有一双和他父亲一样漂亮的眼睛吧。
想到那双眼睛,阿敏双颊蓦地红起来。说起来,他至今都没告诉自己他叫什么名字呢,也没有说过他究竟是什么身份,她暗暗猜测他是陌阳城的大官儿,问军营里的其它人,也全是一问三不知的,一副很神秘的样子。
阿敏支着下巴坐在一棵老树底下,几百步之外便驻军营帐,她抱着双膝歪过头看远处的天,白云同蔚蓝的穹窿缠绵在一处,有几分惬意的美态。唇角不禁弯起一个弧,笑起来。
“一个人跑出来,也不叫个人跟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背后传来一个清冷的男人声音,她听见了,脸上的笑容一滞,连忙站起身子拍拍衣裳,转过身子朝来人走过去。瞧见那人眉宇间似乎有些疲惫,她连说话的声音都小了一些,“今天天气挺好,在营帐里有些闷,我出来走走。”
阿敏说这番话的时候有些小心翼翼,似乎很怕惹他生气。
万皓冉莞尔一笑,拉过她的双手将她带进怀里抱着,沉声道,“今后出来都得让人跟着,听见了么?”
打仗了,这一带并不太平,若是遇上了敌军夜袭大营,他必须保证她的安危无虞。
她点点头,想了想又说,“连自己走走也不行么?在很近的地方走走呢?”
“不行,”他一刻也没有犹豫,摇头道,“只要我没在你身旁,你就必须得有个人跟着。”
见他这样坚决,阿敏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顺从地点点头,“我记住了。”
万皓冉笑起来,清寒的眸子望向了远方北狄的国土,眼中滑过一线奇异的流光,伸出右手指向远处,柔声道,“你喜欢那儿么?”
“那儿是哪儿?”她表情很茫然,讷讷地问。
“……”他被她呆呆的样子逗笑了,缓声道,“那个地方现在的名字叫北狄。”说罢微微一顿,垂下眼定定地望着怀中这个糊里糊涂的女人,薄唇微启,吐出一句话来,“我将这个地方送给你好不好?”
那么大片地方也能送人?阿敏一阵愕然,隐隐明白了几分,又像是什么都不明白,见他那双漂亮温暖的眼睛正直直地望着自己,也不好说其它的,微微颔首,有些妥协地应道,“你说好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