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的夏天,沈周转学了。随着他的离开,“火星人”和“地球人”也失去了联络。
期末考试因为语文的超长发挥,许沫在班里的名次如愿前进了一名。领取成绩单的那天,班主任陈老师交代给班委,说要专门为沈周组织了一个欢送会。他们用班费买了一大张硬卡纸和彩色印泥,每个人都在上面印上自己的手印,再在手印下面签上自己的名字以及送给沈周的话。也有几个平时跟他关系好的男孩女孩,他们私下里自己买了礼物准备单独送他。
许沫也想混迹其中,单独送他一样临别的礼物。可思索再三也不知道该送什么好,最后她鬼使神差地就买了一支蓝色英雄616。买是买了,可买完后该怎么送出呢?她却是抓破头皮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说词。
欢送会的最后,陈老师请沈周上讲台,让他最后跟同学们再讲两句。
他还是许沫第一天见到他时那样,穿了一身比洗衣粉广告里还要洁白的白衬衫;不知道是不是家教如此,一直留着不比板寸长多少的短发;浓眉大眼,典型的北方男孩长相,让人看了如沐春风。他那标准的北京儿化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听,他说得不多,最后他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但也有缘千里能相会。希望大家别忘了我,有空咱们常联络。”
欢送会结束,十来个同学瞬间就把沈周团团围住,殷维扬、冯少轶、陈茜、刘夏、周娇珩、崔婷婷几个都在其列。许沫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两只手藏在桌屉里紧紧握着钢笔,她看到殷维扬塞了他几张自己的大头贴;崔婷婷把一份包装精美但让人猜不出到底是什么的礼物递到他面前;还有周娇珩,她送了他一支崭新的钢笔……
直至沈周背着书包跟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地离开,许沫两手紧握的临别礼物也到底没有送出手。回家的路上,许沫不可自抑地反复回想周娇珩送沈周钢笔的那一幕,她也买了一支钢笔送他,那支钢笔是不是也是英雄的?
与此同时,她也想起了“六一”义卖会上的那支英雄钢笔,那是沈周的。
许沫自以为她和沈周之间有着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的秘密,那仿佛就是一种默契,你懂我懂,别人都不懂。然而这一刻,她恍然觉得这个她自以为的“默契”就像是她吹出的肥皂泡,才刚飘到眼前,就瞬间无声无息地消散在空气里。让人分不清真实亦或只是她的幻觉。
2002年的暑假对许沫而言,烦恼的不仅只是沈周的离开。
暑假伊始,许沫从她爸许维杰那得到了一部半旧的小灵通。从小到大,除了小学那会儿玩的小霸王,这部小灵通算得上迄今为止她拥有的第二个“神奇宝贝”了。她研究琢磨着小灵通,恨不得把它上面的每一个按键都按一遍。
小灵通里存了几个电话,都还没删。短信的文件夹里,也有不少短信也都还留着,她一个个地翻看,直到翻到其中某条信息。这条信息来自于一个叫“冷冻厂林英”的人,信息的内容也很简单,写着——“给你买了两双新袜子,下次来拿。”
已经是夏天,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到她的身上,许沫却觉得如坠冰窖,周身寒冷。她本能地觉得这个 “冷冻厂林英”是个女人。而她发过来的这条信息,她盯着看了半天,怎么都觉得这十三个字特别奇怪,亲密得令人感到奇怪。
脑子里忽然就冒出了一个不好的猜测。
许沫删掉了这条短信,也删掉了这部小灵通里的所有电话和短信,她不知道这个叫做“冷冻库林英”的女人还会不会再打这个小灵通。
起初的“神奇宝贝”因为这条信息已经完全失了神奇,甚至它仿佛被淬了毒药,而她,身染剧毒。毒素已然漫游全身,在她的脸上染上了毒斑,可悲的是她还不能让她的妈妈徐冉看出一丝一毫来。
所幸,徐冉并没有看到她的毒斑,她爸也没有看出,这场剧毒似乎只属于她一个人。所以只有她才会在她爸对她微笑、跟她说话的时候开小差,只有她才会在面对她妈时欲言又止。也许是她的欲言又止太过明显,6月底”地球人”给她寄了一封信,徐冉上楼的时候顺便从信箱里取了,然后又顺便地拆开了。信里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内容,“地球人”只是在跟她说了一些他这些天都做了什么事后,问她是不是暑假出去玩了,否则怎么一直不给他回信,还问了她考试考的怎么样之类。
许沫从外面回到家,书包还未放下,就眼尖地瞅到书桌上已经被拆开了的信封。无需看寄件人的姓名,仅是看一眼信封,她就知道这是沈周给她写了信。
可是现在,这封信就躺在她的书桌上,而信里的内容已经被她妈给偷窥走了。几乎长久以来的情绪瞬时汇聚到了一起,“你可以翻我的抽屉,你也可以企图打开我的日记本,但是你不能肆意拆开我的信,你不能就这么光明正大地看了我的信!”
许沫矗立在房间里,嘶吼着,用厨房里正做着晚饭的徐冉听得到的声音。她心里无数遍地重复着“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重复着重复着,心里说不清是委屈还是怨怼,然而眼泪就那么流了下来。
听到她的嘶吼,徐冉围着围裙慢慢走到她的房门口,一脸的莫名其妙,视线看到书桌上那封信才恍然大悟,她“嗐”了一声,说:“我以为多大点事。我跟你说,你才刚上初中,可别给我搞什么‘早恋’这一出,知道了么?”
说完,她惦记着锅里还没翻的菜,头也不回就离开了。许沫跌坐到床上,除了冷笑,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去把删掉的那条短信内容一字一句重复给她听么?然后呢,他们俩离婚,她跟着她爸过?她做不到。恶心也好,丑陋也罢,即便内里残缺,外面看上去好歹也是完整。
小学那会,班里一个女同学父母离了婚,女同学跟了妈妈,她曾告诉他们,她觉得父母离婚也没什么,有两个家,想去爸爸家就去爸爸家,逢年过节还能多收两个红包呢。那时候,许沫多多少少是有过羡慕的,可事到临头,她却发现她怎么也接受不了,甚至连想一想都做不到。
那个夏天,空气里四散着薰衣草的香味。教育频道每晚6点播放《娱乐中心》前,都会播出一集由许绍洋、陈怡蓉主演的台湾偶像剧《薰衣草》。班里的女孩们都在看,许沫自然不例外,她每天傍晚5点半雷打不动地守候在电视机前观看。更有甚者,她还和李璟在文具店里买了几个类似剧里的薰衣草玻璃瓶。
收到“地球人”的信已经一个礼拜过去了,她至今还未回信。她想在信里告诉他,她为什么迟迟没有给他回信;也想告诉他,她还申请了QQ号,他们可以互相加为好友,以后就可以直接用QQ聊天了;她还想把玻璃瓶里的小小薰衣草取出来,夹到信封里,好让他也闻一闻薰衣草的香味;如果可以,她也想和他来一个约定,约定在一中重逢……
可是提起笔,笔尖停留在“展信愉快”四个字后,往下她却动不了笔了。欢送会的钢笔、小灵通里的短信、被擅自拆开的信封……似乎想说的越多,就越是不知道该说什么。笔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这封回信,她到底还是没有寄出。
开学后,许沫从殷维扬的口中得知沈周搬家了,他们家在一中附近的新城区买了房子,一家人7月中就搬了过去。
许沫坐在座位上,她想质问他为什么没有在最后一封来信里跟她提起这件事,为什么不把新的地址告诉她?但她最懊悔的是自己为什么没有及时给他回信……难道,“火星人”对“地球人”而言,也只是一个还算聊得来的笔友?
王潮看她傻呆呆的,就用胳膊肘捣了捣她,问她:“怎么了?下堂物理课,你不是没带书么?还不去借!”
“啊,哦。”许沫走到5班的走廊,他们下节课似乎是音乐课,教室里剩下的人不多,刚刚两个手挽着手走出教室的女孩手里都拿着音乐书。没有看到自己认识的人,许沫正犹豫着是不是再到4班去借。一个男同学从教室后门处走到窗边的座位上坐下,他一边把桌屉里的一堆课本、练习册扒拉出来,一边歪着头打量了站在窗外的她一眼,问她:“同学,找谁呢?”
“额,我想找你们班陈丽君借下书。”
“我们这节音乐,她应该已经去音乐教室了。”说完,他又打量了许沫一眼,追问:“你要借什么书?”
“物理。同学,你带物理书了么?可不可以借我用下?”
“带了,喏。”他从他那一堆课本里抽出物理,他的书不像许沫的,每本都用不同的包书纸工工整整地包了。
许沫接过物理书,向他道谢:“谢谢你!上完课马上还你啊。”
“嗯。好了,走吧,我也要去上课了。”
许沫感激一笑,拿着书回到班级坐下。她翻开物理课本的封面,果不其然看到了扉页右下角,蓝色圆珠笔写着的姓名——陈楠。
许沫知道他是谁。他是5班的副班长,叫陈楠,之前跟沈周的关系特别好,平时放学许沫常看到他们俩骑着自行车一起回家。
升了初二,除了课比初一多了物理、化学两门之外,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每天还是出操、上课、吃饭、上课、放学,波澜不惊。少了沈周的“十•;一国庆文艺汇演”,6班出了跳交谊舞的节目,刘夏、周娇珩、尚高、陈茜、王凯莉几个女孩子都参与了,男生里许沫的同桌王潮因为小时候学过两年芭蕾,也被陈老师挑上了。男女交谊舞的节目因为新颖,也拿了第二名的好成绩,陈老师也为此买了德芙奖励了全班所有人。
在这次的交谊舞表演中,王潮搭档的是王凯莉,文艺汇演结束没多久,班里就突然传起了他们俩的绯闻。许沫在某个自修课上,找准了时机质问王潮,问他是不是喜欢人家王凯莉。
王潮给她的回答则是简单又粗暴,他直接回答许沫说:“对,我喜欢她。你愿意帮我么?”
许沫站在女生的立场,给王潮出过各种各样的主意:比如轮到她值日的时候,帮她打扫卫生啦;比如英语早自习上她在领读时,帮她管一下讲台下吵闹的男同学啦;又比如好好学习,努力争取跟她考上同一所高中,一直持续不懈做她的护花使者啦……
在这些或大或小的事里,2002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原以为会就这样在每天如常的嬉嬉闹闹中初二升初三,却没料到在2003年的春天里,一场突如其来的SARS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半个地球。每天新闻里都在连番播报,哪些城市目前确定了多少病例,又疑似了多少例。家长们担心自家孩子出门不安全,电话到学校建议校方暂停上课。学校呢,再三保证每天都会做好消毒,决不拉下测量每个同学体温的工作,一番好说歹说之下,才安抚了那些担心的学生家长们。
学校以班级为集体,每个班每个人都发了一支体温计,班主任再三告诫每一个学生:早晨起床第一件事要测量体温!家里量好了,到了校门口,还有老师拿着耳温枪,对走进校园的每个学生就是一枪,但凡发现了高温现象,那就是停课回家做进一步观察,如果高温不退,那就得送医院。
家长们很紧张,老师们也很紧张,可是作为学生的他们却并没有那么紧张。比如冯少轶他们几个,他们眼见有体温略高的同学被勒令停课回家,羡慕的不行,课间十分钟,他们还玩笑着说要洗个冷水澡,也感个冒好被学校强令停课回家。
除了他们个别几个想趁着SARS逃课的,班里的多数人还是该干嘛就干嘛。男生们放学后不准留校太久,他们就放学回家打游戏;女生们呢,多半放了学,就回家守在电视机前看《金粉世家》。
他们还没正式进入担惊害怕呢,这场SARS便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了。
暑假后,升了初三,盲目的学习生活突然就好像有了个鲜明的目标摆到了他们面前——中考。因为中考,学校里周末安排了“育才班”,每个班的班主任都开始耳提面命地向他们灌输中考的重要性。原以为无穷无尽的时间,在班主任的口里,渐渐成了他们不得不紧握在手的奢侈品。
初三刚开学没多久,许沫看了好几年的娱乐节目——《娱乐中心》,里面那个总是扎着两条麻花辫,笑起来龇牙咧嘴的女主持人叶薇薇,突然就在节目里消失了。每天都透过电视屏幕见到的人,某一天她就这样被告知了死亡。如果不是还没到愚人节,许沫简直认为这根本就是某个人对她所开的恶劣玩笑。
因为如果不是玩笑,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能就这样说消失就消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