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
这是许沫所在的高一（4）班，即4排排长——一个年纪看上去并不比他们大多少，皮肤略有些黝黑，明明长着一张娃娃脸但脸上的表情却始终崩的僵硬、严肃，他在初站到他们班队伍前时撂了这句狠话。撂下狠话后，他才自我介绍，说姓方，名圆，南京人……
介绍的话还没说完，女生队伍里几个女孩子就没忍住笑开了。站在许沫左手边叫朱一文的女孩也笑着凑到她耳边，笑说：“姓方名圆，字百里！”
“扑哧”，许沫被她逗笑。又觑了一眼方圆，只见长着一张娃娃脸的方圆虽然蹙眉板着一张脸，但耳朵却是可疑地红了。
方圆面无表情地扫视他们两眼，直到队伍恢复了彻底安静，他才开口，声音沙哑地说：“我知道你们可能都是第一次参加军训。平时，你们或许都是家里的少爷、公主，爷爷奶奶疼，爸爸妈妈爱，舍不得让你们吃一丁点的苦。但军训就是军训，穿上军装就得有个军人样！在我们军营里，所有军人都必须要谨记三件事情，我也希望你们都能好好谨记：第一，服从，第二，服从，第三，还是服从。军训当中，我不需要你们耍个性，你们只需要知道服从、服从再服从就行！”说完他略一停顿，又问：“你们班班长是谁？请班长出列……”
虽是中午，但操场的地面在八月骄阳火辣辣地烘烤下，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冒着热气的蒸笼，而他们这些一排排身处其中的军训生，俨然就似要被蒸熟的螃蟹，越蒸颜色越深，越蒸手脚就越蜷缩。
“正步走——”，“1——2——1，1——2——1”。方圆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喊着口号，看到他们实在累了，才一声领下让他们就地解散，休息一刻钟。
大中午的，操场上除了树荫下根本别无其他可供休息的地方。许沫和寝室里的几个挤到一块树荫底下，后来站她左手边的朱一文也来了。空气里一点风也没有，她们个个口干舌燥，蔫头耷脑。
“瞧你们一个个累的……哎，我给你们讲个咱们学校的传说怎么样？要不要听？”朱一文挨着许沫坐在草坪上，她是走读生，家就住在附近不说，还是从初中部直升上来的，对学校简直再了解不过。
听到她要说“学校的传说”，许沫她们还真的就被吊起了好奇，纷纷催她到底什么传说。
朱一文坐着往前拱了拱，越发涨红的脸分不清到底是久晒所致，还是想起“传说”激动的。她看了她们两眼，才开口：“以前日本侵华战争不也打到上海来了么？据说，”她顿了一顿，“据说哦，我们学校以前就是个乱葬岗。那些被小日本打死的人的尸体全部都是扔在这里……所以后来才在这盖了我们学校……为什么呢？还不是因为这里阴气重，所以盖学校，用我们学生的阳气来镇一镇！”
许沫、方慧几个人听了都面面相觑，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唯有金灿灿犹不过瘾地追问：“这就没了？这也不是传说啊……”
“别急！刚说的只是背景，重点还在后面呢。”朱一文蹙着一边的眉，强调：“那是我初中的时候听一个住宿的学姐说的，说以前女生宿舍一楼有个女孩子晚上睡觉，半夜莫名其妙就醒了。醒了吧也就醒了，却没想到……”说到关键处，朱一文见她们一个个是又害怕又好奇的，就等着她下文呢，这才不卖关子继续道：“没想到吧，那个女孩子眼一睁，就看到正对着她脸的屋顶下面——吊着个小孩子的脑袋！那小孩子的脸上不仅七孔流血，而且脖子那也……”
不等她说完，姚樱就捂着耳朵打断她，“啊啊啊，别说了！鬼故事嘛！”
“朱一文你不住宿没关系，我们几个可都是住宿生，还让不让我们晚上好好睡觉了。”林倩环抱着双臂也跟着阻止朱一文继续，大太阳底下，她差点没被这个鬼故事活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
“哈哈，看来你们几个胆子也不大。”朱一文说完，笑了笑
第一天的军训结束，许沫她们拖着疲惫的身躯，食堂里饭都没什么胃口吃，军训服也没力气脱，进了寝室就一个两个躺到床上。可饶是这么累，住宿生每晚的晚自习还是必不可少。上到九点半，铃声刚一响她们就涌出教室，奔着跑着打着闹着地越过一个个人群。回到寝室后，拿脸盆装着洗漱用品和睡衣到一楼浴室里草草冲了个凉就躺上床铺。十点半熄灯后，明明累了一天，但灯一关精神反而就来了。这次她们学乖了没有大肆喧哗，只是静静地聊着天：年轻的女班主任到底有没有男朋友，班长潘丽婧是不是从小穿塑身牛仔裤所以腿才那么细，小教官方圆明天会不会放她们一马……
许沫翻了个身，困意袭来，就连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她都完全没了印象。
第二天整整一上午，训练的内容跟昨天并没有什么区别。或许是他们脸上不满的情绪太过明显，在结束整个上午的训练前，方圆为了挑起他们的兴趣专门给他们表演了一套军体拳，还告诉他们，“如果想学，下午抽个时间我可以教你们。”
男生们自然欢呼雀跃，女生们倒是可有可无。
结束了上午的训练，比起在大太阳底下晒，比起浑身都觉得累，排队打饭的时候，姚樱说：“ 今天上午也不是不累，就是觉得吧，好像军训再累也还是能扛得下去的那种。毕竟我们……”
“毕竟我们都扛了一天半了，是么？”金灿灿站在姚樱身后，借着身高优势，她说着左手便搭到姚樱的左肩，脑袋越过她的右肩，歪着脑袋问她。
姚樱转身，好笑道：“怎么被你一说，听上去就那么犯贱呢。”
“可不就是犯贱嘛。方圆虐我千百遍，我待方圆如……触电。”林倩排在许沫身后，看着许沫前面的金灿灿和姚樱感慨道。
听到林倩说的，金灿灿笑得前仰后合，她问她：“‘触电’？什么‘触电’，不是‘初恋’么？”
“初什么恋，姐姐我看到方圆就想跳脚躲开好么。”
“哎，可是下午方圆要教我们军体拳，我还挺期待的呢。”方慧说着终于排到了打饭的窗口前，“阿姨，我要二两饭。”
“你就打这么点？下午要饿的。”
“不会的，我本来就吃的不多……我先到那边去占位子咯。”
剩下几个人都打好了饭菜，看到方慧向她们招的手，走过去才发现位子少一个不够坐。肖子禺站在她们后面，见状说：“你们坐这儿吧，前面有座位，我坐前面去。”说着，她就往前走。
“哎，肖子禺，我跟你一起吧。”
许沫落后肖子禺两步，见刚好前面一桌边上就有两个空位。她们坐下，坐下后才发现旁边坐着的正好也是（4）班的男生们。许沫看了眼对面坐在肖子禺旁边的陈楠，后者也一边埋头扒拉着饭，一边抬眸扫了她一眼。
“哇靠，你们怎么打到酱鸭了？刚我们打饭的时候没看见有啊！”坐许沫边上的是班里一个貌似叫陆涛的男同学，也是个住宿生。
许沫见他垂涎欲滴地盯着她餐盘里的酱鸭，还在犹豫要不要给他一块呢，对面的陈楠就筷子一放，站起来对陆涛说：“吃完了，走。”
“啊？”陆涛从座位上站起来，看了看陈楠，又盯了盯酱鸭，”哎陈楠，等等我，走那么快干嘛。”
见他们走了，肖子禺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许沫：“刚才那两个是我们班的？”
闻言，许沫抬头，“对啊，而且他们俩也是住宿的……你一点印象都没？”不会吧，就是训练的时候，这两个也挺高调的，老喜欢“调戏”方圆，肖子禺这都没印象，她军训的时候都在想什么呢？
“……不太有印象。”
见肖子禺似乎又搜刮了一遍记忆，许沫不由笑道：“肖子禺，你怎么那么可爱。”
肖子禺显然有点莫名，她做了个”Are you kidding？”的表情，却又引得许沫连笑不迭。
吃完午饭，她们集体回寝室小憩了会儿。贾婉婷怕迟到所以带了闹钟，午睡前她定了时，因而她们都以为可以毫无顾虑地睡他个半小时。却没料到，好死不死地，闹钟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竟然时间到了却没有“闹”起来。
肖子禺是第一个睡醒的，她从床上坐起来，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已经一点五十几了。
一点半要到操场集合，即使许沫她们一路狂奔过去，到底还是迟到了将近半个钟头。方圆让她们几个排成一排站在队伍外面，问她们怎么迟到了。她们吞吞吐吐照实说了原因，方圆也并没有为难她们就让她们回到队伍里，随后对他们全班说了一个德国哲学家康德关于守时的小故事，结尾方圆说：“同学们，即使今天咱们都不是军人，只是个普通人，但无论是对你的家人、朋友或者陌生人，‘守时’都是与人交往之间最基本的一个礼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们说，但我希望你们都能知道‘守时’的重要性。”说着，方圆咧嘴一笑，“对了，这句话可不是我说的，是咱们康德说的。”
“方……教官，你说的你跟康德多熟似的！”男生里有人玩笑道，方圆挠头笑了笑，等到一声“稍息、立正”一喊，他就仿佛被谁按了切换键似的，整个人又被调到了严厉的教官模式。
下午的训练结束前，整个高一年级14个班以一班一排的方式站到升旗台下，开始练习站军姿。整整二十分钟的站军姿，站到后来不管男生还是女生都已经开始两脚发虚，可教官们却依旧反复强调着：“两脚分开约60度，抬头挺胸，双臂夹紧垂在腿侧！”
那天晚上，上完晚自习，606寝室的姑娘们起先还因为方圆今天对她们的“放一马”以及那个康德的小故事，而对他另眼相看、顿生好感，可转念一想到站军姿，她们就又对方圆骂骂咧咧，直言站军姿这项训练的变态。
第一天站了二十分钟，第二天增加到三十分钟，她们还是恨死了站军姿，可就像金灿灿说的，她们那么恨的站军姿，可站了两天，似乎同样也并不是累的扛不下去。
整个军训为期五天，最后一天是周五，作为整个军训的最后一天，除了下午的汇报表演外，学校还安排了傍晚的负重拉练和篝火晚会。所谓负重拉练，实则言过其中，不过就是让他们这群学生每人背上书包，包里装上两本书、两瓶水以及学校发给每人的两个桔子，重量还不如他们初三那会每天背回家的课本练习册重。
他们负重步行了足有一个钟头，才抵达了郊区的一个青少年教育基地，也就是举行篝火晚会的地点。初听到“篝火晚会”四个字，许沫就想象着是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草坪上燃烧着旺盛的篝火，他们所有人都围绕着篝火席地而坐。
然而事实是什么呢？事实是所谓的“篝火晚会”……也可以压根没有“篝火”。围着圆圈席地而坐没有错，只是取代“篝火”的是教育基地运动场四周的投射灯光。
先是校长讲话，再是几个班主任代表演唱了歌曲《红星照我去战斗》，紧接着的是排长、连长、营长的依次或唱军歌、或武术表演。虽然没什么新意，倒也让他们这群新生看得津津乐道，尤其是轮到几个排长表演对打的环节，方圆作为代表之一和高一（5）班的排长刚一上场，整个（4）班的同学们就群起而站，为他声嘶呐喊地加油助阵，生怕方圆那小身板打不过（5）班魁梧的跟张飞似的排长。
篝火晚会最后环节的拉歌将整晚的活动推到了高潮，也不知道怎么轮的，（4）班没有对上（3）班，倒是和（5）班打起了拉歌战。
（4）班唱：“12345，我们等的好辛苦，1234567，我们等的好着急，123456789，你们到底有没有！让你唱，你不唱，扭扭捏捏像什么样！像什么样！像姑娘！”
（5）班接唱：“4班，让我唱，我就唱，我的面子往哪放！要我唱，偏不唱，你能把我怎么样！”
如此这般，你来我往，好不热闹。直到大战第七回合后，坐在（5）班男生队里的冯少轶坐不住了，他越过几个人就冲到他们班领唱的女班长边上，代替她嘶吼着鸭嗓嚎了起来。许沫早就知道冯少轶分在（5）班，见他站出来，她想也没想就回头冲后面的陈楠说：”嘿，冯少轶杀出来了。你上，快！削了他！”
战的正嗨，陈楠听到她说，立马也冲到潘丽婧旁边助阵。唱到后来，他和冯少轶越唱越近，近的都快脸对脸互喷唾沫了。拉歌拉到后来，输赢胜负似乎也并没那么重要了，拉歌变得更像是一种宣泄，他们一边唱歌，一边宣泄着军训这几天的劳累，宣泄着该死的中考真的已经离他们彻底远去，宣泄着中考不如意的成绩并不影响他们接踵而来的高一新生活。
篝火晚会热闹喧腾的就好像是一种梦，美梦，第二天周六梦醒后，许沫他们这群住宿生就还是该收拾收拾，该回家回家。
阔别一个星期，公交车上下来，再回到熟悉的街、熟悉的店，许沫不由感慨，原来这些她看久了，继而已经被她忽略的这些生活细节原来是这么的美好，甚至就连十字路口拐角的那家房屋中介店都变得顺眼了起来。
在家待了不到两天，礼拜天下午许沫吃完午饭就得准备回学校，他们晚上还有晚自习呢，晚自习学校还要查班级的出勤，真是想躲都躲不掉。
那时候他们那一片还没通地铁，家到学校的公交三、四十分钟才一班，因而车上别说是座位，就连站着都是人挤人。公交到了汽车站，许沫从车上下来，已经下午三点多，但头顶的阳光依旧炽热的人睁不开眼。
她的书包里背了满满一包的衣服零食，手上还提了一袋的换洗衣物，走到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前，许沫眼尖地发现马路对面的那棵树下站着个熟悉的身影。绿灯一亮，她匆匆穿过马路，还真的是她——肖子禺。她站在马路对面，显然也看到了许沫，待许沫快到跟前时，她冲她招了招手。
“哎，肖子禺，你怎么在这？”她显然已经在路口站了一会儿，“在等人么？”
看到她，肖子禺似乎还挺开心的，她摇了摇头，说：“我觉得我好像出门早了，所以到了就等在这，看能不能等到你们中的谁。”
“啊，没带寝室钥匙？”
“带了。”说着，她掏出口袋里的钥匙串向她示意，又说：“走吧，还好等到你了，晒死我了。”
许沫失笑，一边走着，又想起来问她：“那你等多久了？”
“嗯？差不多半个小时吧。”
许沫不由佩服她竟然忍得了，这么毒的日头底下，也不知道她们几个到底几点坐车过来，竟然就这样贸然玩起了等人游戏。
到了寝室，她们放下东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盥洗室洗了把脸。把阳台的门开了，电扇也调到最大档，奈何依旧闷热。其他几个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想了想，许沫提议她们俩反正也是闲着没事，干脆出去逛街，晚上吃了晚饭再回来上晚自习。
礼拜天的后庙街上，一中、二中和六中的学生很多，什么奶茶店、麻辣烫店、饰品店，满满都是学生。许沫和肖子禺于是另辟蹊径，选择了逛书店。后庙街上的这家新华书店共有两层，面积挺大的，既有各类社科读物，也有各类小说。她们一边不紧不慢地翻翻这又看看那，一边吹着冷气十足的空调，差不多五点了才离开。
到底是吃麦当劳还是肯德基，两人意见统一地选了麦当劳。点了套餐坐下后，许沫把自己那份的番茄酱也递给了肖子禺，“我吃薯条不爱沾酱，我就喜欢原汁原味的。”
肖子禺笑着接过，“哎，那你甜筒爱吃麦叔叔的还是肯爷爷的？”
“‘肯爷爷’？！听着好奇怪……”换个字呢，许沫想着，“额，‘基爷爷’好像更奇怪！还好我爱吃麦叔叔的甜筒。”
“我也是。”肖子禺道，“那麦辣鸡翅和香辣鸡翅呢？你爱吃哪个？”
“麦辣鸡翅！”
“哎，我也是。”
说完，两人相视，倏尔开怀大笑。正当晚饭的时间，不大的麦当劳店里坐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顾客，谈不上安静的环境，可莫名的，许沫却觉得内心异常宁静。那些曾经的忐忑、不安，甚至焦虑，在这一刻已经彻底离她而去。此时此地，她不由矫情地想起一首诗：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可不就是么，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