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上。
月光,冷冷地笼罩着赵王宫,浓黑的阴影在夜色中将王宫分割得棱角分明。
秋风中,有一阵暖暖的香气,不是海棠花,也不是牡丹花,是寒潭春,全丰轩的寒潭春。
项羽和刘邦坐在赵国王宫高高的石阶上,数百级台阶下方,是无尽的黑夜,宫墙的阴影在夜色中总是显得特别深沉。
曾几何时,两人也曾于军中聚首。那时项羽是出身高贵的义军首领,带领江东子弟兵横扫秦军。而刘邦带领着P县的弟兄们投靠义军,只望在这乱世中苟且偷生。
那时,项羽对刘邦的客气中不免含有一丝轻视,而刘邦的顺从也不过是寄人篱下的一种无奈。
而今时过境迁,当年骄傲的世家子弟已俨然成长为一代战神,当年的落魄亭长如今也已手握半壁江山。
两人从陌生人变为朋友,还结为异姓兄弟,又从朋友友变成对手,而今又从对手变为盟友。
世事往往就是这样,我们会因为维护朋友而招来敌人,也会因为敌人而去结盟朋友。
对错与否不重要,正义与否也不重要,这只是游戏,强者的游戏。
今晚,台阶上的两人,身旁是酒坛子,手里是海碗,显然已喝了不少。
项羽没有醉,他酒量一向很好。
刘邦也没有醉,他不敢醉,生怕错过了项羽说的每一个字。
如今项羽已说完这十来天的经历,刘邦也一字不漏的听进了耳里。
半响,刘邦忽然叹了口气,说道:“这下麻烦大了!”
项羽笑问道:“莫非你还有过不麻烦的时候?”
刘邦认真想了想,说道:“十五岁前还是有那么几年的。”
项羽打趣道:“十五岁后你就开始造反了?”
刘邦顿了顿,叹道:“十五岁我就跟村头张屠夫的女儿好上了。”
项羽笑道:“这倒是挺麻烦...”
刘邦又叹道:“如果跟现在的几位夫人比起来,那也不算太大的麻烦。”
说完,两人大笑起来,笑完,又相互倒酒,沉默着喝了起来。
静了半响,刘邦又问道:“那后世穿梭来的谭世云,可有再联络你?”
项羽道:“还没有,那天他走得很匆忙,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变故。而这十几天我也一直在外,居无定所,他怕是找不到我。”
刘邦道:“求人不如求己,谁也帮不了多少忙,最终还是要靠我们自己。”
项羽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只是..”
刘邦道:“只是什么?可是还有什么顾虑?”
项羽道:“明日大殿之上,就要向楚汉所有将士讲出实情了。到时候,他们到底会如何反应,我心里也没底。汉王,你看该如何安排?”
刘邦站起来拍拍屁股,笑着说道:“放心,有我呢!你怎么安排,我怎么配合。”
项羽道:“你就不怕我把你往火坑里推?”
“莫非你还能给我多安排几位夫人?”刘邦大笑起来,拍了拍项羽的肩膀,说道:“无需担心,放手干。我走了,你也早点歇息吧。”
项羽道:“这酒还没喝完。”
刘邦笑道:“到了我这年纪,你就明白,酒虽好,有时也得去找找麻烦...”
刘邦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宫墙的阴影之中。
王宫里墙多,也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宫里的阴影也总是特别暗、特别诡异,好像那片黑暗中总隐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项羽身后也是大片深邃的阴影,此时,随着刘邦的离去,有一人从黑暗中慢慢走了出来。
他走到项羽身后,双手藏于袖中横在胸前,脸色阴沉地向项羽问道:“羽儿,你莫非真要跟刘季这等市井之徒共享天下不成?”
项羽手里拿着碗,碗里还有酒,虽然他已喝了不少,但眼睛却越来越亮。
此时,不用回身他也知道身后是谁,他淡淡答道:“亚父多虑了,自然不是!”
能被项羽尊称为亚父的,自然是范增。
范增的谋略毋容置疑,当年就是他分析了陈胜失败的原因。认为秦灭六国,楚人的仇恨最深,所以“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而陈胜不立楚王之后而自立,不能充分利用楚国力量,导致最终失败。
项梁起事,楚地将领纷纷前来依附,就是因为项氏世代为楚将,人们认为他能复立楚国社稷。范增建议项梁应该顺从民众愿望,扶立楚王的后裔。项梁接受了他的提议,找到了在民间放羊的楚王后裔熊心,复立为楚怀王,并最终推翻强秦。
当年,在刘邦入关后,范增也曾劝说项羽:“沛公在P县时,贪财好色。现在入关,财物丝毫不取,也没有宠幸任何女子,这表明他的志向远大。我令人望气,发现沛公呈现龙虎五彩的天子之气,所以要赶快除掉他,不要错失良机。”
由这两件事可以看出,范增的谋略及识人确实不是平常人所能企及。
前几日范增接到项羽书信的时候,正领军讨伐齐国。项羽书信中只下令停战等待议和,但并没有说明其中原因,也没有明说议和的条件是什么,以致他现在是一头雾水,不得甚解,更别说做什么应对了。
范增现在最担心的,当然是项羽答应与刘邦划地而治,经彭城一战,楚汉间的均衡被彻底打破。现在楚营兵强马壮,诸侯中,归顺楚营的十居八九。而汉营中,只有韩信带领的三十万人马具有威胁,其余的都已不足为虑。
如果此时乘胜追击,问鼎天下是指日可待,偏偏此时项羽却下令停兵休战。
按范增的个性,是绝对不会同意项羽做出这种选择的,但无奈项羽根本没有给他陈情的机会。接到指令至今,他还没有见过项羽本人,问遍楚营诸将,也没有一个人知道霸王这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范增心里虽然是一万个不情愿,却也不能公开违抗项羽的命令,须知道,违背君主的旨意,除了政治风险,还是明文公布的重罪!谁也不敢轻易触碰。
但范增虽然带着诸将赶到赵国来了,却也打定主意,这次议和要是劝降刘邦倒也罢了,要真的是楚汉划地而治的话,他绝不可能袖手旁观。
所以,今晚他一定要来问清楚项羽,究竟是怎么打算。
如今,范增亲耳听到项羽的承诺,说不是与刘邦共享天下,心里虽轻松了不少,还是接着提醒道:“那就好,你可万万不能忘了鸿门宴的教训。”
项羽头也不回,说道:“亚父,此事我自有安排,你就别废心了。”
范增大手一挥,果断说道:“不行,羽儿你心太软,我怕你关键时刻又下不了手。”
项羽道:“听亚父的意思,你准备下手?”
范增道:“我心里有数,你别插手就好。”
项羽道:“哦,莫非亚父已有安排?”
范增道:“我也不瞒你,我已把赵宫的侍卫都换成楚国的将士,明日大殿暗壁中也埋伏有三百刀斧手,到时羽儿只消一声令下,自可将汉营众将一网打尽。”
项羽道:“好,那就有劳亚父费心,明日大殿之上听我口令行事。”
范增听到项羽亲口答应自己的安排,放下心来,心满意足地离去。他的背影象刘邦那样渐行渐远,最终也被宫墙的阴影所吞噬。
如今,这赵王宫的青石台阶上,又只剩项羽一人孤独地坐着,静静望着黑夜深处,仿佛能看出什么。
随着范增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项羽身后阴影处又慢慢走出来一人。
不用等她开口,只是听脚步声,项羽已知道来的人是谁。
他不禁深深叹了口气,幽幽问道:“虞姬,莫非你今晚也有话要对我说?”
虞姬在他身后站定,淡淡说道:“我只是来帮你把这酒喝光的。”
项羽听了,赶紧拍拍身旁的石阶,笑道:“那还等什么,快坐下来,我给你倒酒。”
两人干了一碗,虞姬又拿起酒坛给两人添酒。项羽一边拿着碗等她斟酒,一边漫不经心问道:“虞姬,你说这天下就真有这么好吗?”
虞姬放下手中的酒坛,淡淡答道:“这么多人舍身忘死地来争夺,自然应该是好的吧。”
项羽笑道:“是啊,就好像看别人家饭桌上的酒菜,总是比自己家的可口。”
虞姬道:“也是!不过,如果翻开灶头,家家的锅底都一样是黑的。”
项羽诧异地望着虞姬,眼里竟是钦佩之意,说道:“我项羽是如今才懂得这道理,看来你却是早已想明白。”
虞姬悠然一笑,道:“我一个女子,平日无事,胡想的时间总是多一些的。”
项羽无语,低头闷了一口酒,过了许久,突然感叹道:“人生若只如初见,到底终无怨恨心。虞姬,你说是不是?”
虞姬道:“是,大王和汉王也曾是结拜兄弟,如今回头望去,那整天提心吊胆的杀戮该是多么的无谓。”
项羽低叹道:“你既如此明白,又何苦跟着我征战这许多年?虚度多少光阴!”
虞姬举着碗,不知如何作答,顿了顿,也不做声,昂头把酒一饮而尽。
心里却幽怨,跟着你征战这么多年,还不是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