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日月山河谷的一侧,湟水河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在暗夜的河谷中发出恐怖的吼声,在人们的毛骨悚然中,水浪与暗流彼此拥挤、冲撞着,如疾风般冲向谷口。
即使王孝杰身上的迷药之毒需用凉水激身来解,即使王孝杰知道这湟水河主要由冰冷的雪水汇成,即使他跃入水中前已深吸一口气,但这湟水之凉、波涛之汹涌,还是给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王孝杰只觉从进入水中那一刻起,四肢便开始抽筋、浑身就要抽搐。小时凫水的经历,让他知道此时绝不能蜷缩身体,那样只会加速自己的抽搐。下意识地,他双臂前伸,将身体彻底打开。他并不与波浪对抗,而是顺着波浪的力道上下起浮,在这其中借势调整着自己。可纵然如此,他依然承受着冰冷河水与大浪带来的痛苦。
波浪涌起,而后翻滚着扎入水中,等浪再次跃出水面时,已是几十米外的世界了。
王孝杰只感觉自己入水时深吸的那口气已经耗尽,他只觉浑身无力,头脑发昏,可突然的,他觉得有个什么东西在拉着自己的手,使劲地将自己往河面上拽,另外自己背上似乎也有股力量,在使劲将自己往上提。
到底是什么东西?已经开始模糊的意识,让他想象不出这是什么原因。他只知道,自己手中死死握着的是那把大陌刀,因为落水前他就想好,要用这陌刀的巨大刀头为自己分水,这样可以减少水对自己的阻力,好让自己游得更猛、逃得更快,也好让自己的脑袋更少受这冰冷河水的撞击。至于背上是什么人在把自己往上提,他也不知道,自己背上有什么?除了那把自己自制的牛角弓,以及箭囊之内的几十支竹箭,再无其它。
这是哪路神仙在救自己?岳父是您吗?老天爷保佑,孝杰此番如能不死,定然舍尽全力救出爱妻,定然不能再伤无辜。孝杰男子汉大丈夫,言出必行。巨大的救生意志,让王孝杰两腿弯曲如蛙腿,身体前倾,陌刀做剑指苍天势,然后是猛然全身发力。眼下当务之急,是要跃出水面,好歹喘口气。不然,非被憋死不可。
“啊……”全身仅存的力气全用上了,蹬腿,前冲。
近了,透过冰冷的河水,虽然冰冷的河水冰得眼睛生疼,但王孝杰依然感觉到自己即将跃出水面了,近了,又近了,自己……没劲了……
再次醒来时,周围仍旧是一片黑暗。茫然中王孝杰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
一道扯地连天的闪电,紧接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让王孝杰知道自己是怎么醒来的。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哦……我没死,” 借着闪电那片刻的光亮,王孝杰透过雨水总算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不过,也快了。”
自己这是被冲到了什么地方?王孝杰不知道。在电闪雷鸣中,他看清自己搁浅在岸边了,自己紧握着的大陌刀插在了淤泥里,这让自己停了下来。
“谢谢,”王孝杰又回头瞅了一眼背上,“还有你,谢谢,”呵呵两声过后,王孝杰哭了,湍急的河水已经将他身上的衣服扯得所剩无几,可背上的牛角弓却因牛筋制成的弓弦,而紧紧地勒在了自己的身上。明白了,牛角是浮于水的,而陌刀那集束汇成杆、又粗又长、且在油中反复浸泡过的刀杆,更是将自己拉向水面的关键。即使重达五十余斤的刀头,虽是精钢制成,却也是自己救命的恩人。那细薄且大如门面的刀头,在水下起到分水作用,避免自己脑袋撞上水中异物的同时,也如船板一般,阻挡水势,并借水力将自己带至河面。
“咔嚓,”又是一道闪电,伴随巨大的轰鸣过后,是另一种深沉而浑厚的巨响,王孝杰纳闷回头,脸色煞白。
暴雨引发的洪水,咆哮着奔流而来,在王孝杰搁浅的这段河面上,形成了一道巨大的水墙,飞速向前推进。狂风掀起巨浪,巨浪裹着黄沙,本就汹涌的湟水河刹那间变得更加面目狰狞。闪电带来的短暂光明下,王孝杰清晰看到滔滔浊流中,漂满了被淹死的牲畜和家禽。
“不行,我得走,”王孝杰挣扎着起身,想要离开这泥泞的河地滩涂。然而身体哪里还有劲儿,一脚深、一脚浅,那河滩牢牢吸附着一切表面的一切,两步过后,王孝杰再也挣扎不去,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咔嚓,”又是一道闪电,似乎是人影一闪。王孝杰艰难地伸出手,气若游丝,“救……命……”
电闪雷鸣。闪电照亮了一个雨中的人。王孝杰趴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却再也发不出声。一把明晃晃的剑摇晃着,折射出闪电耀眼的光芒。呵呵,那素贵真是煞费苦心,我已如此境地他仍然不肯放过我……杀手,来吧。
闪电频闪,那身影如鬼影般移动。再睁眼时,已到王孝杰跟前,“啊……女人?”
王孝杰闭上眼睛,昏死过去……
最后的意识里,王孝杰只觉那女人飞速将一件蓑衣给自己披在身上,一手架起自己,一手夺过自己那大陌刀,只三两步,便如飞起一般,出了岸边泥淖。
洪水紧跟其后,奔流而至……
啁啾声中,王孝杰不堪鸟儿的扰人,醒来。
哎哟,王孝杰猛然掀开盖在身上的粗布单,一身唐人的粗布衣裳穿在身上。心稍安,却又满脑疑惑,是谁救了我?他敲了一下脑袋,昨晚上的女人?可我这身上的衣服……
王孝杰的脸腾一下红到了脖根儿。
王孝杰起身坐在床头,环顾一圈屋内。这不是吐谷浑人的帐篷。木屋不大,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子而已,桌上摆放着一套瓷器茶具,很典型的唐人房屋的样式,只是简朴得要命。但是,王孝杰皱眉苦思,这是哪里,怎么会有唐人木屋?
窗外,天晴放晓,林中氤氲缭绕,尚未流淌干净的雨水,顺着木屋的角檐,滴入檐下的缸中,清脆的“叮咚”过后,再难寻踪迹。这是一处斜坡。王孝杰看到了窗外的景致。
一侧是森林、一侧是高山草甸,再往高往远处看,还有成片的冰变成的山。在山坡的另一侧,又是一座山。这里是山涧。王孝杰大体判断出自己所在之处。鸟儿的鸣叫衬托出山涧清晨的幽静。在茂密的丛林与草甸的连接处,能清晰看到有动物成群结队的觅食,哇,这里的鹿好大,在大唐的边城外可没有,他确信,自己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鹿。
王孝杰下意识地想找自己的牛角弓。对了,我的陌刀呢?他猛然想到这些。
牛角弓在桌上,陌刀静静地立在窗户旁。见到它们,王孝杰的心稍安,他咽口唾沫,准备开口。
“雨罢风和黄鹂鸣,高原吐浑景清明。 无营散兵东郊出,麋鹿不猜弄晚晴。”房屋外间传来声响。
哟,这里还有人吟诗?先不论这诗做得好坏,单从这口音,王孝杰便听得出,这绝对是个唐人。吐谷浑和吐蕃人会说汉话,他听过,但那股子舌头捋不直的发音,哪是屋外这字正腔圆的吟诗者所能比?
“哦……谢前辈救命之恩。”王孝杰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却又不能不开口,干脆,谢字当头吧。
“醒过来就好,”外面的声音响起,伴随门“吱”一声打开,一位老者走了进来。
王孝杰打眼一看,吓得急忙起身,“扑通”一声,倒身跪下磕头。
“哈哈哈,娃娃,看出你是唐人,倒是比吐浑之人懂得礼数。”来人一股鹤骨仙风,虽是女流,却相当爽朗。
“谢老人家救命之恩!”王孝杰不敢起身,继续磕头。
“好啦,我也并非刻意救你,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来来来,起身,”说话只见她一抖手,王孝杰这二百多斤的体重呀,便让她轻易拎起。
王孝杰恭恭敬敬站在一旁,只是在老者拎起他时,又偷偷瞅了老者一眼。只见这老妪鹤发童颜,一身道袍穿在身上,手持红色拂尘,飘然有出世之姿,俨然就是世外的高人。有道是自言非神亦非仙,鹤发童颜古无比呀。王孝杰恍惚间,问道:“老人家,您是天上的神仙吗?”
“神仙?哈哈,什么神仙不神仙,不过是一年逾花甲的不死之人罢了。”老人又笑。
她这一自谦,王孝杰倒是醒过来,“老人家,救命大恩不敢言谢,还请老人家赏下姓名,容我有朝一日,结草衔环,倾心报答。”
“不是说了吗,罢了。”老人家不受这繁文缛节之累,一摆手,“施恩本就不求报,况我不过是个隐逸山林的无用之人,说什么报答不报答?”
“哦……”王孝杰见老者绷起脸来,不敢再问。
“也罢,既是有缘救你,也不好过分苛求你,娃娃,”老者拂尘一挥,“我来问你,你姓字名谁?我瞅你是唐人模样,所用兵器也是我大唐之兵,既是唐人,你来吐谷浑作甚,又为何落入这湟水之中?”
“唉,老人家,”不提还自罢了,这一提,王孝杰的眼泪下来了,扑通一声再次跪倒,“还请老人家帮帮我,”是如此这般这么一回事。
王孝杰一五一十,把事情前因后果,讲述了一遍。
“无量天尊,”老人家听完,禁不住眉头紧皱眉,红色拂尘“刷刷”挥了两挥,“善良之人偏要受此磨难,老天爷还是如此不公啊,难道非得杀生害命才行吗?”
王孝杰见老人动怒,不敢有所动。
“孝杰,你既是唐人,可知我大唐李靖吗?”老人问。
“老人家,您所说李靖,可是南平萧铣、辅公祏,北灭突厥东国,西破吐谷浑,为我大唐立下赫赫战功,被封为卫国公,死后谥景武,获陪葬太宗昭陵的李卫公吗?”在老人家的诧异目光中,王孝杰一口气说出了自己心目中的偶像。
“他……有这么英雄吗?”老人家不解地看着王孝杰,看着他提起卫国公李靖时满脸的崇拜与兴奋。
“有,当然有啊,李靖可是大英雄呀,如果我有朝一日,我能成为他一样的人,死而无憾。”王孝杰满脸憧憬。
“成为他那样的人还死而无憾?我劝你还是算了吧,我看他比你差远了。”老人家突然满脸不屑。
“老人家,您……您不能这说指责他呀,”王孝杰显然不满老人对李靖如此评价。
“他做的不对,难道还不许别人说吗?”老人虽然未急,但却板起脸来,“你最起码能为了自己的妻子,只身犯险,可是他呢?连自己的女人他都不去救,口口声声海誓山盟,可这些空话又有何用?哼,我看他连你万分之一都没有,没有!”
“哦……”王孝杰看出来了,这老人家莫不与卫国公有过一段恋情?从年龄上看,有可能。王孝杰突然一惊,红色拂尘,他想起点什么,是她吗——红拂女?她不是李靖的妻子吗?她与李靖以及虬髯客号称风尘三侠呀,这事在大唐传得沸沸扬扬,是传奇更是一段佳话呀。据传说,她不是已经去世了吗,又怎么会在这里?
王孝杰不敢问,眼前这位老人脾气着实有些古怪,看着她剑眉倒竖,王孝杰不自觉地宽慰道:“老人家,或许,卫国公当时不能去救心爱之人,有他自己的苦衷呢?他是大丈夫,军务在身,毕竟不像我这样一个大头百姓。”
“唉,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也不用为他开脱,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老人家恢复平静,“知道我为什么问你知道李靖吗?”
王孝杰摇头。
“好吧,既然你刚刚也提到了他灭吐谷浑的故事,那我就教教你,如何打赢这吐谷浑,救出你的妻子。”
“谢老人家,”王孝杰又下跑磕头。
“起来,老磕头,你也不嫌烦?”老人家一挥手,扭头而出,“跟我来。”
“是,”王孝杰恭恭敬敬跟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