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老师为了提高同学们的写作水平,号召大家“一日一记”。因为她说过这只是个建议,所以认真履行的同学并不多。裴蓓蕾说:“我们又不是中小学生,写什么日记。”学校小卖部有上了锁的日记本,但沈兰没有买过。严婷说日记就是一个个出卖自己的小秘密,所以她半个字都不会去写。
陶君在低声浅唱,在百无聊赖地午后。因为是练习,反反复复都是“不问你为何流眼泪,不在乎你心里还有谁,且让我给你安慰,不论结局是喜是悲……”8号日记里的故事都是发生在身边的,是大家都知晓的事,并没有什么秘密。裴蓓蕾、吴美芝、寇黎、于建强、徐丽莎……很多人都被记到了日记里。然而这里只有一个个鲜活的人,没有秘密。
陶君正弹唱着,学校的广播莫名地响起了运动员进行曲。这真是一件扫兴的事。高志银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卫生纸,撕开,揉成两个小团,塞进耳朵里。
“幸好高志银在。“沈兰暗想。
按照父亲立下的规矩,沈兰是不会单独和一个男生在教室。从前读中学时,女生和男生若是有单独相处的迹象,就会被班主任老师偷偷叫到宿舍谈话批评。父亲说,既然考上师范学校了,人品和口碑可不能太坏,不能惹出大事来。父亲口里的大事,虽没有明说,但沈兰知道,指的就是谈恋爱。
“你好好读书,等毕了业,参加了工作,让姑妈给你介绍个单位上的小伙子。”妈妈偶尔会碎碎叨叨说一些。沈兰凝神听着,心里却想:“干嘛突然说这事,我还没满十八岁呢。”但这样的话沈兰只敢想想并不敢说。去年年三十家里来了一位男客人,她热情点抓了一把瓜子给递上,结果妈妈嚷嚷着自己对男客人有意思,怂恿父亲和沈兰谈话。沈兰还是个初三学生,不知道如何替自己辩解,只是急得满头大汗,气得嚎啕大哭。父亲也没有道歉的意思,而是大声的叫道:“大过年的,哭什么哭,一家人来年的运气都被你哭没了!我就随口问问,没有就没有!反正管好自己,不要再理那个客人就行!那是爸妈的客人,不是你的客人!”
沈兰哭着朝奶奶家的方向跑。见沈兰脸上挂着眼泪,奶奶心疼地问道:“是谁打了你?”沈兰摇摇头。堂哥在一旁说:“还用想,肯定是大爹。”说着,从抽屉里掏出一副扑克牌,说:“妹妹你别哭了,我们来打升级!”婶子见状连忙抓了一把糖放在沈兰手心:“过年过节的,吓了我一跳!还以为你爸打你呢,没打嘛,说两句就说两句,他就那个脾气,来,我们打升级,铲你哥哥一个光头……”
扑克牌里,从2开始,看谁先丢下花色谁就坐庄。非庄家就要靠牌张大小赢分,45分满级,每10分升一级。如果对方坐庄,非庄家捡到55分,就可以从3开始叫牌。非庄家如果1分都没有得到,就表示“光头”,庄家就可以连升三级。沈兰和婶子一组,哥哥和奶奶一组。打着打着,果然很快哥哥和奶奶得了一个“光头”,沈兰开心地笑起来,也就忘了自己是来向奶奶告状的。当天晚上,沈兰就在婶子家睡觉。第二天一早,正打算回家,婶子却说:“今天你爸妈要到我们家过节,你懒得回去,回去了等会又要来。”沈兰装着如无其事的样子,道:“我们家不是有客人吗?”
婶子说:“你哥刚从你家回来,客人已经走了。什么客人,就是以前在我们这边西瓜地打工的小张嘛!”
“小张?就是李老板手下的那个小张?西瓜队不是已经撤走半年多了吗?他到这里干什么?难道也想学小刘在我们村找一个姑娘?你还记得西瓜队的小刘吧?就是丢下文矮子的女儿跑了的那个!”叔叔抬起头对婶子说。
婶子冷笑道:“这么一说这个小张还真是聪明呢。可惜聪明用错了地方。可不是人人家的女儿都有文矮子家的那么随便!”
文矮子的女儿是沈兰的小学同学,叫文华勤。文矮子的老婆在华勤两岁的时候就撒手西去。华勤的学习成绩不太好,经常留级。留到最后,华勤到了沈兰所在的班级。文矮子心疼自己多付了好几年学费,到最后,文矮子找村里的老师说尽好话,老师才答应不再降她的级。华勤比沈兰大了四岁多,因为早熟懂事,还曾担任过班长。不再留级以后,华勤的成绩上升了很多,到中学的时候,华勤已经在另一个班长期名列第十名左右。要知道初一初二也有留级生,每个班总人数在五六十个,华勤这样的成绩已经足够优异。
就在华勤努力学习的初二下学期,文矮子失踪了。文矮子的哥哥也不愿意照顾华勤。他说华勤已经十九岁,早可以定一份亲。华勤气得眼泪直流。文矮子的大哥却说:“你想想,你已经十九岁。等初三毕业,你就二十岁了。先不说你到时候能不能考上高中。就算你考上了,谁给你缴学费?我也心疼你哭哭啼啼回家来,可是你堂哥闹着要娶老婆,你婶子也有病,你若是七八岁的小姑娘,我家里还可以省一口饭给你吃。我以后要指望你哥养老,我能不管他?昨天李家山的一个女子见面,我们还包了二十块钱呢!”华勤见大爹面露难色,自己擦了擦眼泪,一言不语,低头就进了自家那间快要倒塌的小土房。
在乡下,家里没个男人的话,田没人耕,地不能种。村子里有一群外来的青年在瓜地种西瓜,知道华勤家里没大人,见华勤长得还可以,于是隔三差五地就想办法接近她,各种献殷勤。也就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华勤就和那个叫小刘的小伙子结婚了。说是结婚,其实是同居。房子没粉刷,结婚证不能领,因为没钱,连个酒席也没办。后来西瓜队结束工作,某天小刘说去河边看看,结果没再回来。后来华勤在城里遇到西瓜队的一个工人,那人说小刘早跟随西瓜地的李老板去了别的地方,不会再回来。华勤当时双膝一软,差点就晕了过去。华勤也是可怜,那男人刚跑掉,文矮子却回来了。身上没有一分钱,衣服也被扯烂了。一问,文矮子去了本县另一个村子,给人家当上门汉,那女人骗了文矮子一点钱,见他身上再没什么油水可捞,借口他太懒,联合儿子把他赶了出来。
午饭的时候,父母果然到了叔叔家吃饭。前几天姐姐托人捎来口信,有事,初二的时候才会到家。在饭桌上,妈妈好几次想张嘴说话,都被父亲瞪了一眼咽回去。因为有奶奶在身旁,沈兰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只是赌着性子一言不发。晚上她又和奶奶一起睡,见沈兰翻来覆去睡不着,老人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再熬半年,还有半年就考试了。如果考上好的学校了,你爸就不会说你什么了。先忍忍,不开心的话就到我这里睡。奶奶老了,你不嫌弃我是我的福分。呵呵。”
文矮子回来后不久就又消失了。只是这次同时消失的还有华勤。村子里各种流言蜚语,有人说华勤被文矮子带出去卖掉了,有人说文矮子带着华勤出去是为了让华勤赚钱养自己。也有人说文矮子肯定早已经给华勤物色好了新的人家。还有人说华勤肯定是肚子里有了小刘的孩子没脸在村子里呆了。想起华勤,沈兰觉得心口有点疼。华勤的妈妈和沈兰的妈妈是一个地方的,听说是一个长得像“唱戏的”女人。妈妈说沈兰妈妈去世的那天,文矮子在外游荡没回家,沈兰不到两岁,邻居发现时,她嘴里还含着妈妈冰凉的奶。
沈兰见过真正的唱戏的女人。在叔叔家的院子里,曾经有一个川剧团来表演过。那个唱戏的女人脸上涂得惨白,唱的是杨乃武与小白菜。唱戏的女人挺好看,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的。隔壁的男主人指着那个女人,道:“台上那个唱戏的,真像文矮子死去的婆娘。”又有人道:“文矮子的婆娘走了有十年了吧?文矮子长得丑,但婆娘是真好看。可惜20多岁就得病死了。”有人听见了,道:“她家几姐妹都死得早,估计她女儿以后命也不太好。”
文矮子的家用一把大铁锁锁着。那是两间矮小潮湿的土屋。文矮子住正房,华勤住厨房。屋顶的瓦片早已经被大风刮起好些,一到下雨天,屋外大雨,屋里小雨。因为小刘的到来,门上还贴过一张大大的喜字。因为门板正朝大路,来来往往的人都能看见那已经开始褪色的喜字。文矮子失踪前,因为不交学费,华勤曾差点失学。那一次是华勤的班主任拿着华勤的成绩单,亲自登门劝说,在老师“读书可以改变华勤的命运,也能改变你的命运”的承诺下,文矮子才不情愿地缴纳了七十多元钱。
于晓梦有那么一些幸运。虽然她的家乡通电才三年,虽然她也比同学们大三四岁。因为父亲的一个决定,她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华勤却只能任由命运勒住自己的脖颈。
到沈兰家作客的小张,那一年二十岁。沈兰那一年不满十六岁。沈兰不明白父亲为何要那样质问自己。因为她真的只是出于礼貌给客人抓了一把瓜子。华勤被小刘骗了后,村里的父母们好像都担心自己的女儿被盯上。父亲虽然没再说什么,但那一晚却让沈兰的心里有了梗。看见陶君一人在教室时,她的心里是惶恐的。虽然陶君是那个好看的少年,但她担心父母又听到什么风声。因为惧怕,她不再愿意和任何一个男生单独相处。如果说起初是刻意和男生保持距离,到现在却已经是渐渐的习惯独处。
独处的时候,日记本是最好的朋友。
前两天,有一个隔壁班的女生偷偷向她打听:“你们班陶君这个人怎么样?”沈兰有些尴尬,回复道:“我不了解,我真不了解,我和他没说过几句话呢,你找别的人打听吧。”裴蓓蕾却抢白道:“那谁,同学,我就问你,是你对陶君有兴趣呢还是我朋友对陶君有兴趣?想知道他人怎么样,你自己去接触得了呗!问我们,难道我们说好就是好,我们说坏就是坏了?不就是想追他嘛,这又不丢脸!”那个女生听到这里,气得脸色发白。
陶君真的有那么招人喜欢么?好像还真是。周华也在宿舍无意中说过,有隔壁班的女生向她打听陶君。元旦晚会的时候,陶君弹着吉他唱了一首情歌,台下好几个幼师班的女生挥舞着荧光棒大声喝彩,那场面,就像脑残粉见到了心仪已久的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