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勤回来了,就在张子军三人离开沈兰家的第二天。
满屋子的客人,都是来看热闹和打探情况的。除了看热闹的人,还有文华勤的大伯和大妈。文华勤很客气地拿出糖果招待挤在小屋的客人,五月的天气已经有几分微热,密密麻麻的人,也挤得小屋密不透风。
沈兰挑了午饭过后的时间去看望文华勤。无人守护的房子比前几年更加破败。文华勤穿了一套运动衫,脖子上挂着一串银项链。房顶上已经掉满了落叶,天窗已没有什么光线可以透进来。
“兰兰,我在外面,我特别想肥来。”
文华勤的言语中夹杂着其他地方的方言,沈兰听了半天才听懂她说了什么。
“回来”她说成“肥来”,“坐飞机”说成了“坐灰机”。文华勤的大妈又从家里跑过来,吩咐文华勤晚上到她家吃饭。文华勤刚刚洗完衣服,把它们搭在了门口的小树枝上。
“大妈,你先回去嘛,我晚上来就是了。”文华勤无可奈何的说。
凌乱的床上放着文华勤简单的行李。“我就在家里呆三天,我这次肥来是请了假,厂里还等我回去上班。”文华勤一边收拾床铺一边说,“那边的工资不错,一个月有五六百,可惜我不是中专生,如果是中专生,可以当个文员,或者做主管秘书,工资高一点,任务也轻松一点……”
“文叔呢,没和你一块回来?”沈兰关切的问。
“我爸找了新妈了。”文华勤抬起头说。当初,文矮子带着她直奔GD她找了一家工厂做女工,文矮子却受不了工地上的苦,跑回宁成,和一个女人组成了新的家庭。文华勤这次回来,没有家里的钥匙,门还是自己动手撬开的。
“他喊我和新妈的儿子组成家庭,我不愿意。”文华勤说。
文华勤的嘴唇上图上了红色的口红,脚上穿了一双高跟鞋。文华勤的身高遗传了文矮子,那双鞋子的鞋跟足足有十厘米。
“从南方到这里,好远哦!”文华勤说,自己从南方回到家花了三天三夜,路上晕车差点吐死了。
“我本来想坐灰机肥来,可是没有买到票。”文华勤认真的说。
市里根本没有南方直飞的飞机,省里才有。读书的时候,文华勤就是班里出了名的狼来了。无论同学们怎么嘲笑,她总是会一本正经地为自己所说的大话辩解。
“江爷爷是我爷爷的战友,是我干爷爷。”她大声争辩。
文华勤所说的江爷爷,是当时国家最高领导人。文华勤说,江爷爷在CD的时候还开车接她出去玩,她爱她的干爷爷。
“嗯,嗯,文华勤,你厉害哈,江爷爷是你干爷爷!”男同学们嘻嘻哈哈地嘲笑她。
“你们再欺负我,我给干爷爷说!”文华勤皱着眉说。
“那你明天就去告诉他嘛,喊他到我们学校来一趟,我们就相信你!”男同学们一哄而散。
文华勤坐在教室的角落,气得眼泪直往下淌。五年级了,男同学们已经长大,文华勤也不再担任班长,没有人害怕个子矮小的她。那一年文矮子不在家,文华勤每天回家还要自己做饭洗衣。
“我爸出去赚钱了,赚了好多钱!”文华勤在班里炫耀。
没有人搭理她。
“不信你们问我妹妹!”文华勤指了指沈兰。
因为一场大雪,沈兰才称呼文华勤为姐姐。
那年的冬天雪很大,一夜醒来的时候,满地都是厚厚的雪。一片一片的雪花还在继续飘落,沈兰和姐姐手牵着手上学。她穿了一双棉花鞋,那鞋子是城里姑妈的女儿穿过的。
鞋子已经不太保暖,踩到雪地里被完全浸湿了。沈兰坐在座位上,冷得发抖。温定国又缺课了,文华勤主动维持起班里的纪律。
那天很多小朋友都是被父母背着到了学校。沈兰的父亲却不会在那样的天气送女儿们上学。家里负担重,他得抽出更多的时间谋生计。
都没有看见沈兰冷得发抖的样子,只有文华勤看见了。十一岁的她走过来,看了看沈兰脚上湿淋淋的棉花鞋。很快,她开始大叫:“停下来,都别读课文了,沈兰的鞋子湿了,我们去寻点柴火给她烤火!”
沈兰的母亲和文华勤的母亲是一个村组的,为了认亲,文华勤一直对外宣称沈兰是自己的表妹。沈兰其实在心里是很排斥的。可是,那天的文华勤真的表现得像亲姐姐一样,她脱下她的小棉鞋,帮她烘烤,还用手捂她冰冷的脚。她还冲那些嘲笑沈兰的男生吼道:“你们谁再嘲笑沈兰,我就记下你们的名字,给温老师!”
男生们很快被文华勤的这句话唬住。
沈兰记忆中的文华勤,确实说过很多谎言。比如,她给同学们说自己和沈兰是亲表姐妹,其实没有半分血缘关系。比如她说自己的爸爸在赚大钱,其实三餐不继。同学们都不当面反驳,只是背地里叫她“狼来了”。直到十五岁的她信口开河,说江爷爷是她的亲戚。
文华勤偶尔还会去妈妈的坟地,她说妈妈以前是个演员。这真是越来越荒唐的故事。沈兰记得妈妈说过文华勤的妈妈很漂亮,可是,妈妈可没说过文华勤的妈妈是演员。
“你瞧,文华勤的嘴巴真的是越来越油了,什么都说!”
沈兰的心里明白,文华勤舍不得也不会坐飞机的。虽然她涂上了艳丽的唇彩,穿上了高跟鞋,可是身上穿着的衣服裤子却极其普通,一看就是好些年前的旧衣服。很多没有相似经历的人,大约无法理解文华勤的谎言。她面对别人的白眼,总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撒谎。
那些谎言,为文华勤构筑了一个美丽的生活。以至于谎言说得多了,大家都开始怀疑她的妈妈是不是真的是个有名的演员。那时候文华勤说,自己的爸爸赚了很多钱,那些钱都藏在秘密的地方,等她大了就会给她。谁知道那是文矮子说出来欺骗文华勤的,还是文华勤自己想象的呢。
“还是读书好呢,读了书工资高了,想买什么买什么!”
文华勤大声地说着,又从口袋中掏出一个BB机。
“妹妹,你记一下我的寻呼号,以后有事就打我的寻呼。”
“好啊。”沈兰点点头。文华勤的眼里闪着光。她拉着沈兰在床沿坐下,又东找找西找找要写下寻呼号给沈兰。
“哎呀,没笔呢。”她很自然的说。
“那就算了吧,咱们可以写信!”沈兰顺水推舟。如果非要文华勤给个号码,她肯定会胡乱地写一个。其实那个寻呼机,究竟有没有号码都很难说。
文矮子上门的那一家条件也不好,一个儿子小文华勤好几岁,当妈的现在就想着让文华勤当儿媳妇。
“我爸和她又没有结婚证呢。”文华勤皱着眉头,用哀伤的眼光看了一眼沈兰,又说:“我倒希望他这一次就安定下来了”。
沈兰沉默着没有说话。文华勤的大伯来了一次,站在门口问文华勤身上有没有钱,因为家里要交税费,他们已经欠了很多。文华勤从包里摸出一百元,大伯想都没想就接过去了。
“要给哥哥的孩子二十元,要给大伯买礼物二十元,回去南方的车费三百元——”大伯离开后,文华勤掰起手指慢慢地算了起来。
沈兰望了文华勤一眼,心里浮起一种心疼地感觉。很显然,大妈来叫文华勤吃完饭也只是做个样子,因为刚刚大伯还说了:“晚上没面吃就到我家拿一点!”大伯大妈也算不上小气,只是家里也很贫穷。文华勤的大哥的确讨了个老婆,可是,家里太穷,那女人生下孩子没几个月就回娘家住了。没有结婚证,婚姻也不合法。
“我现在只想赚钱,根本没想男朋友的事!”文华勤轻轻的笑:“有了男朋友,打扮要钱,一起出去玩也要钱。再说了,我连初中毕业证都没有,我们家也就这样子。我是独生女儿呀,我总得守住这个家。我爸是指望不上了,我只希望他老老实实生活,少找我要些钱。”文华勤谈起爸爸时,脸上的表情是淡淡的。她已经忘了因为父亲带给自己的不愉快记忆。
“房子快要塌了,我要在结婚前存点钱翻新一下。我们家还欠了两千多块钱的税费呢。还是羡慕你,读了书,户口转出去了,少交一个人的税费。”文华勤的言语已经透露出成熟,完全是一个农村家庭主妇。是的,文华勤已经不再纠结自己没有读完中学的事,她迫在眉睫的是怎么缴纳这笔税费钱。这是一个沉重的现实。
沈兰感觉自己很幸运。虽然不太喜欢宁成师范,可是至少在那里读书可以让爸爸妈妈少负担一部分税费。文华勤的言语中一直在暗示自己现在条件优越,她太敏感了,但是沈兰并不会像其他同学那样嘲笑她。没错,文华勤的确总是骗人,可是,她的谎言都是为了给自己构造美好生活,她从没有骗过谁的钱,也没有骗过谁的感情。
“希望你今年能多赚点钱!”沈兰瞅了一眼文华勤,又找了个借口,才离开了那又暗又狭小的房间。
文华勤辍学的那个学期,同行的同学们没有人觉得惋惜。
“文华勤太早熟了,早熟的人也不适合在中学待下去。”这是大多数同学的观点。文华勤大约也忘记了那个时候自己哭着说赚够了学费就会回到学校。那是多么幼稚的想法啊!即使文华勤真心想回到学校,可是,一群只有十三十四岁的孩子,真的会欢迎这个二十多岁的同班同学吗?文华勤自己大约也是懂了,所以她现在的努力也只是为了给家里盖几间小房子。
“嗨,沈兰!你也来看文华勤吗?”就在文华勤家门口的大树下,沈兰碰见了一个傻傻的女孩。
那是她一年级的同学——张桂枝。
张桂枝家就在文华勤家上方。张桂枝的父亲能赚钱,所以,有智力障碍的张桂枝可以连着读了四次一年级。
同队不同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