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的议事堂临近山峦,在一片荷塘后面,朱红色的大门正对着北方。清风带着初春的寒意正灌堂而入,徐徐的吹拂着众人的领口、裤角、以及黑发。赵媚儿站在一众长辈面前,俏丽的身姿如同一朵新开的石榴花,她的眉毛有些细长,如同柳叶,小脸也细长,明净又娇艳,如同石榴花蕊。当她把那块绿色玉佩递交个族长赵襄子的时候,她明显的感觉到接过那块玉佩的手掌在微微颤抖。接下来是一阵她从未见过的激动出现在这个一直表情肃穆的爷爷脸上,他瘦长青幽的脸部因为激动而有些扭曲,眼角和额头的皱纹更明显了,然后族长因为一块玉佩而突然老泪纵横。虽然涉世未深,她也知道事关重大,至少,对于族长来说是这样。
她对赵君怡这个名字有些陌生,虽然她与赵君怡在面相上有几分相似。黄文轩第二眼看她的时候便有这种感觉,不过区别在于,赵君怡要温婉一些,眼神中总是带着思念的哀伤,赵媚儿目光明媚,眼中是少女灵动的色彩。正如百合花与石榴花的区别,一个淡雅一个娇艳。不过她们的的确确是血亲。
赵襄子激动好一阵,差一点就没能从朱红色的族长座椅上站起身来。好在他意志坚韧,站起来在春光明媚的厅堂中来回踱步,以掩饰自己的焦躁不安。突然从小孙女赵媚儿手中出现的玉佩,和门口等待他召见的少年,到底意味着什么?玉佩的主人,他想念多年的亲生女儿为什么没有自己回来?难道她遭遇不测,等待救援,或者她已然抛下自己这个垂暮地老人甘赴黄泉?想到这里,他突然停下脚步,思绪也跟着脚步停顿下来。他深深地吸一口气之后目光环视众人,用依旧保持着严峻地语气说:“接下来的会议由副族长赵简子主持,我有事,去去就来。”见众人都是颔首答应,又面色黝黑的补了一句:“玉佩的事,知情者不得伸张,否则族规处置。”这才领着赵媚儿往大门外走去。
莫名等待的过程,是最为难受且无聊的。特别对于内心有许多谜团,又身心疲惫不堪的黄文轩来说。他早就想好了如何证明自己是赵君怡的儿子,所以在这一点上并不担心。只是投奔亲戚,他们是一群怎样的人,自己能否好好相处?他孤僻随意惯了,会不会因太过放肆地性格而备受讨厌,从此每一天都不能过的开心自在是他最为担忧的问题。
大约半个小时的等待,黄文轩竟然有种心力交瘁的感觉。可是他不能走,既然决定探索自己的身世情仇,就必须有勇气面对新生活的第一道门槛。当年龄仿若五十左右的黑衣男子,以瘦高的身形和肃穆且青黝的面容,领着娇艳地赵媚儿出现他面前的时候。他还在想,自己的外公到底怎样一副模样,以至于自己的母亲宁愿带着自己在丛林孤独的生活,一个人承受带娃的辛酸苦楚,也不愿回到娘家享受安逸。
果然,赵襄子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凶巴巴地。他目光锐利,仿佛不用说话就能探知黄文轩的内心想法,面色黝黑肃穆,仿佛夹杂着雷电的乌云。想必一旦暴怒起来,他的一身青色长衫内就会射出雷电,将得罪自己的,或者惹自己生气的人劈成焦炭。
赵襄子望着黄文轩,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激动,仔细端详,想在黄文轩面相上找出几许血统的端倪。可惜他彻底失望了,黄文轩并不像赵君怡,而是像他的父亲——有武当之子之称、武当清虚覌不二老祖最喜爱的弟子黄致远。赵襄子下巴略方,赵君怡和赵媚儿也一样,黄文轩却有一个比常人略尖的下巴,鼻子也十分挺拔,不像赵君怡小巧的鼻子那么圆润。
黄文轩虽然内心忐忑不安,不过却没有回避赵襄子和赵媚儿同时射来的审视目光。只等对方开口说话,他知道对方一定会开口说话的,应该就在审视之后。果然赵襄子见黄文轩一脸无畏,镇定地站在自己面前。又一脸清秀,脸色倔强而且刚毅,这倒是很像赵君怡的性子。不过赵襄子还保持了自己一贯冷峻地口吻说:“小友,说说吧,玉佩何来?”一听这个称呼,黄文轩知道对方果然对自己保持着戒备之心。还好她娘亲早有准备,告诉了他三件只有赵襄子和赵君怡知道的关于赵襄子的糗事。于是黄文轩有恃无恐地说:“玉佩是我娘亲给我的遗物。”遗物二字一钻入赵襄子耳朵,黄文轩立刻发现他面色由肃穆变作凶狠和恐怖。那像是乌云一般的怒容似乎就要射出雷电劈死自己。黄文轩用尽全力保持镇定,只说:“你不用怀疑,我是你外孙,而你是我外公,我确是赵君怡的儿子。”见赵襄子仍旧心怀戒备,还是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在他耳边悄悄地说起赵襄子的三件糗事之后,赵襄子虽然面色有些难堪,但是仍旧没有消除自己的戒备之心。不得已之下,黄文轩又拿出怀里母亲的信,将保护信纸的牛皮纸剥开,一封好几年过去,仍旧保持完好的信便递交到赵襄子手中。
赵襄子用颤抖地双手接过那信,信封上写着‘我父赵襄子亲启不孝女赵君怡绝笔’,那熟悉的女儿毛笔字迹立刻让他眼眶中充满了泪水,如果不是在大街上,只是一个人在房间里,他实在想抱头大哭。自从二十多年将自己的亲生女儿赶出家门,时光如白驹过隙,幽幽几十载,都在思念中滑过,女儿悲泣的婉约身影至今还在脑海回荡。他顿时想起赵君怡出生、成长,从被自己捧在手心,又因为自己的苛责而离家出走的种种画面,眼泪再也忍不住,终于从眼中夺眶而出。见到面前肃穆黝黑的老人的脸上挂着泪水,黄文轩早已哭干的眼泪似乎又有了新的源泉,一时就要忍不住哭出来。不过他亲自送母亲离世,又埋葬了她,还记得她临死前喃喃地说:“孩儿不要哭,娘亲只是去寻你父亲去了,你以后一个人在世上,一定要坚强。”对,他坚强地活了下来。现在又要坚强的安慰面前这个失去女儿的老人,他强忍住悲伤,对赵襄子说:“外公,我们进屋去再说吧,外面人多。”见赵襄子依旧陷入悲伤中,示意了赵媚儿一眼,一人一边,各自扶着赵襄子的一只干枯手掌,将赵襄子搀扶进赵家的大门,带到一处荷塘边的亭子内坐下。二者才端端正正的站在老人身边,一个面色苍白,显得身心疲惫不堪,一个俏丽动人,但是眼神和脸色全是不知所以的神色。
似乎为了迎合赵襄子悲伤的心情,太阳突然躲进云层后面,天空呈现出浅灰色的基调。风汹涌着,斑竹林响的更厉害了,荷塘中的水泛起波澜,几尾在水中游动的墨绿色鲫鱼感受到天气的突变迅速的钻到水深处去了。黄文轩和赵媚儿见赵襄子终于止住悲伤,缓缓地打开信纸,为了表示礼貌和尊重,都是后退两步,转过身看荷塘中的水,以及远方莫名变幻的天空。黄文轩望着远处山顶上风走云飞,一场暴风雨似乎暗流涌动。一时间,竟然觉得自己原本平静地人生,因为自己无畏的选择,就要风起云涌呐。
赵襄子通过赵君怡娟秀且有力的字迹读完流畅的信,他那饱经沧桑地内心体会到最深刻地含义,不是绝笔,而是‘不悔’。读完信后,他突然心气高傲的嘿嘿一笑,不悔二字一直在思想中回荡,仿若自己是暴风雨中一叶孤舟,‘不悔’二字如同一座灯塔,给他这么多年彷徨无措的心路指引着方向。以至于他满面愁容突然绽放出一丝光彩,如同宝剑出鞘,铿锵有力。毕竟人活着,能够不悔,也就算活的清楚明白,没有白活。通过书信透露的思想,她知道女儿选择了真情,没有媚俗,没有蒙昧,有生之年遇到了对的人,活的很好。白发人迟来的送别也不再是一腔悲情,虽然也说不上豪情万丈,至少,他感到了庆幸和安慰。虽然失去了女儿,可是现在自己还有外孙,这个小外孙看上去是一个心志坚韧地人。那么接下来,他便不只是要把身心埋葬在俗情凡物中,他内心冉冉升起浓浓地长辈之爱。年近百岁的思绪依旧敏捷,快速的思索着如何培养一个对世间有用的人,或者,至少,要让他活得明悟、少烦忧。
赵襄子是个谨慎、有逻辑,且常常反思自我的人,接近百年的寿命,让他看透了利益纷争、伦理道德,并深谙世事无常。在他的思想中,眼之所见,心之所想,既世界,或者说世界观。他知道,我们每个人所见到的世界不同,世界观也不同。但有一点是再清楚明了不过的,既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如果把利益分为广义和狭义,不只是钱和物资,情感、愿望,甚至人和生物本身也是利益的一部分。一个人在别人眼中好与坏,人们之间亲疏远近,其实都是利益的作用罢了。
而他认为的明悟、少烦忧有三点,能够做到,似乎都可以称作大彻大悟。其一,听取别人的意见和建议,改正自己的缺点,以求更好;其二,听取别人的意见,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做,不要后悔;其三,遵循一定的道理,遇事随机应变。
他一边想着内心的种种思绪,一边眺望着赵家府邸后面连绵起伏的山峦。山林葱茏,在乌云下面,树林如波叠浪,摇曳在渐起的狂风中,展现着大地的勃勃生机。赵襄子的内心也泛起一道希望之光,赵君怡的绝笔信,给这个看上去迟暮的老人带来了坚定信念。他悠然的转过身,把干枯的右手掌握成拳放在嘴边,轻轻地咳嗽两声,示意黄文轩和赵媚儿也转过身来。在黯淡的青色天色下,他露出迟暮的老人特有的歉意地微笑。
黄文轩第一次见到外公赵襄子的微笑便是这个样子,略厚的嘴唇微微弯曲,没有露出牙齿,面容舒展,目光慈祥,从容的样子让人心情开朗。然后便听见他依旧严峻而有力的声音说:“媚儿丫头,要下暴雨了,你先回去,今日之事,不要对任何人说起。”他这么说,是因为黄文轩牵扯着很多年前一场极为疯狂的争斗,或者说武当之子黄致远牵扯着一场极为疯狂的争斗,而争斗的核心——一个黑色的吊坠,现在正挂在黄文轩脖子上。他饱含深意地望了一眼黄文轩胸口,他知道哪里有一个黑色吊坠,可能让黄文轩前途无量,赵家也跟着沾光,也可能将黄文轩置于无情的争斗和杀戮当中,赵家也跟着受牵连。无论怎样,他有太多的信息未知,甚至连死去的赵君怡和黄致远都一无所知。但是一提到那个享誉千世界、甚至大夏魔域的名字——欲魔天尊,所有人都会噤若寒蝉,那是千世界曾经横行无忌的人物,陨落之后留下的传承信物现在就挂在他面前这个毫不起眼的少年脖颈上。如何保住这个秘密,不将黄文轩和欲魔天尊的传承信物泄露出去,便是现在最为棘手,也是至关重要的问题。
赵媚儿带着莫名的情绪,一步一回眸的走了。对于她来说,今天是别有新意的一天,第一次有一个少年给自己送花。不管他是表达歉意,还是对自己的喜欢,少女的内心都难免欢欣鼓舞。她用右手轻轻地抚摸着左手手腕被黄文轩握过的地方,男孩手心的温度似乎一直停留在哪里,随着对那温度的持续念想,悠悠的女儿情思便如同一片青草地,在春风的吹拂下滋长着。那个看似简朴的少年,从赵襄子的丰富目光中,便可以看出许多神秘地色彩。他沉静时,清秀地面容满是忧伤,惹人生出怜爱之意。他发怒时骂人的时候,咧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像凶猛的恶狗。他送人花的时候,有一种让人不可婉拒的强硬,那是一股男子汉的味道。他笑起来,一脸阳光,惹人......无论如何,春风吹动她的裙裾飞扬,她及腰的秀发也迎风飞舞,脸上不知觉间泛起几丝红晕,完全是一朵风中摇曳的石榴花模样。那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窈窕身姿在黄文轩和赵襄子的目光中渐行渐远了。
赵襄子在黄文轩眼中看出少年的情愫,殊不知黄文轩看着赵媚儿的一袭紫色衣裙和窈窕地身姿,心里想的却是梦中那个雪清玉瘦,在自己残存的上一世记忆中花轻似梦的燕儿。她和今日见到的那个女孩是同一个人么?不,不可能这么巧合。她还记得自己吧?不,应该更不可能,透过残缺的梦他依稀记得,他上一世的灵魂通过六道轮回之前并没有喝忘情水。因为和孟婆的特殊关系,或者说孟儿吧,他侥幸没有喝那又称作忘情水的忘情水。如果她不是上一世地球那个花轻似梦的女孩,他会和她有缘么?会爱上她么?黄文轩想着这些,有些忘情忘景,并没有注意到赵襄子嘴里露出的会错意味的狡黠微笑。只听赵襄子说:“好了,我的好外孙,此刻,难道不该给外公一个男子汉的拥抱么?”赵襄子的话有些法则领域的老绅士味道,要是换做别人,估计有些难为情。不过黄文轩很是随性,见自己外公一脸慈爱,随即扑进赵襄子瘦削且满是肌肉的怀里。任由赵襄子的拍打着自己的后背,母亲去世之后哭干的眼泪再也没能忍住,默默地流在外公的怀里。
赵媚儿走后,一大一小两个爷们儿,似乎再也找不到话说,一时陷入沉默。两个人都是不喜废话的人,都有些沉默寡言。为了避免尴尬,赵襄子便领着黄文轩穿过赵家的许多阁楼和亭台,又越过一段长长的廊桥,来到一片蔬菜地后面。哪里有一间简朴的青瓦平房,后面有一片绿竹林,菜地旁还有几株芭蕉和梧桐树。等他们走到的时候,春天的寒雨已然从乌云中落下,打在芭蕉、蔬菜和荷塘中。赵襄子将黄文轩送到门口,慈祥地说:“你今后就住这里,这是你母亲的房间,我安排了人每日打扫,很干净、清洁,你直接住下就好。”他说话的时候,将清洁和干净说的很重,黄文轩知道这是迟暮的老人对女儿藏在心底的深深地爱,因为赵君怡是一个喜欢洁净的女人。他依稀记得娘亲说起,她生下自己的时候,正是父亲黄致远惨死的那一天。她忍着剧烈地刺骨的心痛,以及刚分娩时身体的羸弱,都冒着细雪和丛林中的严寒,将黄文轩和自身在溪流中给洗了个清洁。黄文轩听了,只是庆幸自己当时居然没有被冻死,十几年的丛林生活,他可是清楚的知道丛林中白雪皑皑地时候,那溪流之水有多么冰凉刺骨。
赵襄子说完话便转身走了,当他接近赵君怡曾经住过的房间的时候,他的脸上始终带着悔恨和歉意,以至于他不愿意踏进这间简单却洁净的房子一步。眼泪再次从他眼眶流出来,他哽咽地说了最后一句:“我会安排人给你送食物。今日大雨,正好我回去思量一下,然后再将你适度的介绍一下。”便转身走进逐渐猛烈的寒雨中,雨水和眼泪混合使得老人的眼神更加朦胧了,不过却给黄文轩留下一个温暖且伟岸的背影。
赵襄子走后。黄文轩怔怔地伫立在原地,眼前风雨交加,雷声阵阵,天空悲泣的同时,大地正在尽情的吸收雨水以滋润万物。黄文轩本来通过不去想和忘却以控制自己因为想念娘亲而产生的悲伤。可是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和娘亲有关,这里是她出生、成长的地方。屋内此刻灯光黯淡,可是电闪雷鸣的时候,挂在书桌旁的那副生动的画像,上面婉约地如同百合花的女子,正穿着一袭月白云纹纱衣,手持长剑,目光坚韧,又有林下风气的感觉,明媚动人。
黄文轩凝望着画像,在风雨交加的夜晚,不知道站了几个时辰。他思念着母亲,想到自从呱呱坠地以来,母亲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爱,以及教导自己锻炼求生技能时饱含爱意的苛求,平静的内心海湾掀起无数波澜。睡在母亲睡过的床上,好像暴风雨中一艘孤寂的帆船回到了适合停靠的平静海湾,一直在夜晚都将母亲传给自己的青冥剑放在手边,永远保持着警惕心的少年,终于没有从空间戒指中唤出青冥剑,而是将双手平放在肋骨两侧,盖上柔软的天鹅绒棉被沉沉睡去。当他睡着之后,暴雨终于改作淅淅沥沥后停止,任由月光穿透乌云将淡蓝的冷月光洒在大地上。
霜风起,凉寒,好一个心潮起伏又宁静美好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