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香太太从平安镇回家方寸大乱,呆若木鸡,瘫坐不动,自言自语道:“我不走,我不走,我乃何家媳妇,正房太太。我不能扔下何家大院不管,不能扔下少爷不管!”
何六自有何六的打算。何大鼻子犯下大罪,罪责难逃,他这何家大院的管家脱不了干系。何家大院是云香太太的,是何大鼻子的,与他何干。
何六劝云香太太:“暂避一时吧,此番比不得以往,事情真麻烦了,何家大院能不能保住得另说。张麻子使不上力,那个吴胖子只求自保,下死心将少爷往火坑里推,哪里肯顾全我们何家利益。绿营报复的手段你不是不知道,那是杀光烧光抢光。徐家浜杀死了一名营兵,他们居然不顾衙门劝阻,借口剿匪,将徐家浜房子全部烧光,死了好几十口人。我们在此帮不上少爷忙,还是避其锋芒,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何六心中惧怕。他是何家大院管家,何家大部分事由他出面解决,他深知此次自己力不从心了,连云香太太都在吴胖子那儿吃了硬钉子,自己何必自讨没趣,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在何家大院,云香太太是主子,他充其量只是一名奴才,比其他奴才有脸面一点的奴才罢了。虽然与云香太太有床第之欢,但依然是奴才。何六长年累月忍气吞声,他想一旦逃出何家大院,云香太太便不再是太太,不能再摆太太的谱了,至少自己能与她平起平坐。如果能将她随身携带的银钱剥夺了,那她更什么也不是了,瘪皮老太婆罢了。
何六说:“避一避风头,也算给吴胖子脸面,给他一个喘息的机会,给麻子缓和的空间,等风声一过我们便可卷土重来。”
云香太太绝望地叹息:“说什么卷土重来,能平安回归便是大吉大利了。我们一走了之,少爷如之奈何?没有少爷的何家大院,还能算是何家大院吗!”
何六再劝:“我们坚持不走于事无补呀,人多嘴杂,一旦说错了话,反而可能连累少爷。张练总不是允诺了吗,他拼死定要救出少爷。等风波过后,再谢他不迟呀。”
尽管何六心里明镜般清楚,何大鼻子与他有血缘关连,云香太太心中有数,但不可能承认此事,何大鼻子更不可能承认。何大鼻子不知尚可,若有朝一日他知道了自己身世,无疑于沉重一击,反不如将此事烂在肚子里。
何大鼻子乃混世魔王,凭他的禀性,不但不承认,为了脸面,很可能置他于死地而灭口。
什么何家,与他一点关系没有。
何六不住催促:“太太,你不能再犹豫了,没时间了,张麻子带着团练说来就来了,到那时再走就来不及了,十分被动。”
云香太太深知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那些兵痞报复起来是兽性的。杀了他们的千总老爷,那些部下眼睛都红了。
云香太太忧虑重重地说:“我们能逃到哪里去呢?天下之大莫非王土。”
云香太太吐口,何六心里松了一下。
何六连忙说:“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不假,但小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我们只须隐藏得妥当,自然安全。”
何六说:“我在苏州置有一家店铺,躲在苏州深巷。即使算小隐隐于市,只须守口如瓶,无人能知我们是何家人。”
云香太太心生疑惑,瞥一眼何六,问:“不是所有店铺都交给少爷管理了吗?我如何不知苏州还有一家店铺。”
何六说:“此乃老爷过世后才购置的,没来得及交给少爷呢。苏州距此不算太远,店铺有个小小后院,很是幽静,你尽可在里面养息。我在外面照料生意,保证谁也认不出我们。”
云香太太没了主意,听了何六的话,横下心说:“哪就快逃吧,张练总只给我们一个时辰,过了时间想逃也逃不了了,反而连累张练总。”
何六催促云香太太:“太太快收拾东西吧。不必拿衣物和杂七杂八的东西,把你值钱的珠宝首饰带上,还有手边拿得着的银票。能带得动的全部带走。”
云香太太手忙脚乱收拾东西。
杏花呆呆立在一旁注视云香太太收拾,云香太太对杏花说:“杏花呵,我走后你睡到里间来吧,替我把房里物件看管好了,任何人不准乱动。”
杏花低头不响,伸手替云香太太收拾,何六一把推开她,吼道:“起开,别碍手碍脚!”
杏花原是粗使丫头,虽然黑胖心却精细,云香太太见她稳重勤勉,便收她进房做了贴身丫头。杏花事事处处替云香太太着想。云香太太使用起来很顺手,很多事情放心让她做了。
其实杏花内心十分讨厌何六,鄙视何六。何六跟她同样是奴才,云香太太乃主母娘娘,哪有奴才与主母娘娘勾勾搭搭,自己拿自己当主子。为这事何六进房杏花从不给好脸色,不是横白眼,就是扭身而去。云香太太说了几次不顶事,只好随她去了。
“丫头不像丫头,爬到主子头上来了!”何六气愤,几次想将杏花赶出何家大院,至少赶出云香太太卧室。
云香太太劝道:“算了,让她留在我身旁吧,有些事我离不开她,需要她打理。”
其实云香太太有自己的打算,杏花留在身旁,可以时时提醒何六,使何六有所顾虑。如果何六没了约束警示,会更加肆无忌惮,真以为自己是主子了。
杏花多次背着何六,在云香太太面前抱怨:“什么东西,爬到了太太床上以为自己真是主子了。太太你一脚将他从床上踹下去,看他还敢不敢爬上来。”
云香太太笑着拍拍杏花肩膀:“此事与你无关,我不责备你,你只当没看见。何六虽然在下人面前做得过了,可他对何家还是有功劳的。”
云香太太不能说得太明白,没有何六哪来的少爷小姐呀。
杏花泼辣,云香太太一向宠她,直截了当地说:“太太你也真是的,那么在意何六做什么。老爷过世后,何六越发地放肆了。他背着你不知敛了多少钱财,做了多少败坏何家名声的坏事。你不处罚他也就算了,一味地宠他,莫不是------”
云香太太喝问:“莫不是什么!”
杏花一咬牙,胖圆脸一沉:“莫不是天下男人死光了。”
“放肆!”云香太太一声断喝,吓得杏花一哆嗦。云香太太想,你这小丫头哪里知晓这其中的前因后果呵,看着在一旁掉眼泪的杏花,安慰道,“你还小,不懂其中缘故,等你嫁了人,有了自己孩子,你就懂了。”
此刻受了何六呵斥的杏花嘟着嘴,瞪着双眼仇敌似地盯着何六。她想何六居然私自在苏州置了一家店铺,瞒得连太太都毫不知晓,可见居心不良。杏花悄悄扯扯云香太太衣角,怯怯地说:“太太我也要去,你带我一同去苏州吧。”
何六大声斥喝:“你裹什么乱,不准去!”
杏花的声音也大了:“我每天侍候太太,太太的吃食衣物都是我经管的,我不跟着太太,太太在苏州的衣食住行如何办,难不成每一件事还要太太自己操心吗?”
何六说:“自有我在,我会为太太安排妥一切,不劳你费心。你只需在何家大院守住太太房间就行了。”
杏花揶揄何六:“你不是自己也要人服侍吗,你能服侍好太太吗?你别以为太太心软可以随便搪塞,要是太太真立起规矩来,你奴才终究是奴才,别自己把自己当主子。”
“你!”何六抡起胳膊欲打杏花,杏花毫不示弱,一挺胸横在他面前。云香太太想想自己确实离不开杏花,就说:“那你就跟着吧,三个人总比二个人好。”
何六叫道:“太太,跟不得!”
云香太太看了看杏花,问何六:“为何跟不得?太太身边跟个丫头最正常不过了。”
何六想了想说:“三个人目标太大,容易被人发觉。”
有了云香太太同意,杏花胆子大了,反驳道:“不是住在后院吗,如何就容易被人发觉了。太太住在后院难道不需要吃用物件吗,总不能让太太自己抛头露面去购置吧。”
云香太太一锤定音:“那你就跟着吧,与我作个伴。”
收拾停当,为了轻便,仅只云香太太一人带了个小包裹。临行云香太太对何六说:“你去把阿四叫来。”
云香太太嘱咐阿四:“阿四,你是家中老人,懂得缓急轻重,我们去后,家里的事你多多留意。不能任人在外面招惹是非,没事时将大门早早关了,不准许任何人出入。”
阿四问:“太太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少爷不是还被关在牢里吗,太太和大管家如何能走呢?”
何六说:“我们就是为少爷的事出去奔忙。看来在平安镇是找不到办法了,我们到上面找找关系,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阿四说:“好的好的,太太你们只管去就是了,家中事阿四我一定尽心尽力。少爷一定能逢凶化吉,何家一定会兴旺发达。”
三人匆匆忙忙出门,未行二三里路,迎面遇见一队团练直奔何家大院而去,连忙藏到路旁草丛中。
云香太太掩面恸哭:“何家完了,何家完了!”
杏花扶住云香太太,跟着何六跌跌撞撞往运河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