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言不发地打开副驾驶的门,我扫一眼他从未有过凝重神色的面庞。有那么一瞬,我在他脸上,似乎看见了某人的影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进去坐好。他没启动,却突然压过身来,我被迫紧紧贴向椅背。“咔嗒”一声,他帮我系好了安全带。我暗自松了一口气,确实不应该胡思乱想,他不会像某人一样,他可是赵亦辰啊。他开着车,目光始终专注于前方。车里一时沉闷不已,我便望向窗外,有时扭头再瞅瞅他。很不习惯他对我沉默寡言,我试着主动开口:
“赵亦辰——”小心翼翼地,虽然声音很轻,但我相信,我们都听到了。虽然刚才发生了不快,但我都没有再生气,他也就不要在乎,大家各自安好,生活还是很美好的。我仍然喜欢他原来的样子,即使我已经察觉到他身上发生的某些变化。
“很抱歉,我……刚刚有没有弄疼你?”他的凝重在我眼前,一寸寸溶化得所剩无几。言语之时,逐渐取而代之的是层层懊恼,还有一点我看不清的挣扎。
“我知道。真的感激你的关心,有你这样的朋友,是我的荣幸。”他终于说话,而我的心也终于没那么惴惴不安了。
“不,嘉西,你不明白。是我太心急,没错,但我仍不后悔。”他突然将车刹在路边,静默片刻后,看着我一字一句道。我不知道我们停在哪儿,一辆辆大大小小的车,接二连三地从一旁呼啸而过,越行越远直至消失在余光里。外面喧闹,车里却安静极了。他覆满伤痕的眼神,让我无法忽视,我希望不是拜我所赐。我只能干望着,此刻,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转一转尾戒,才鼓起一些勇气。张张嘴,却被他抢先:
“我们都在一个院里长大,除了我是空降兵,宇寰哥、琪琪还有他们,都出生在那里。爸爸妈妈很忙,没有时间照顾我,请保姆又不放心。我还不满五岁,就被送到退休的爷爷家。刚去的时候,一群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都很排斥我。即便他们将我隔离开来,大家各玩各的,却总有意无意地推倒我,或将泥巴扔到我身上,然后一群人围在旁边恶作剧般地嘲笑。我很伤心,但是没有办法,回到家更难过,因为就连那一点可怜的嘲笑声都没有了。爷爷只负责我上学放学吃饱穿暖,然后就是找他的战友下象棋解闷,哪里懂得小孩子在想什么。或者说,没有花心思去了解。和爸爸妈妈一样。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被全世界遗忘。既然我这么不重要,他们为什么还要带我来到人世间呢。我想,也许是在他们不得已之下,我便成了那个被选中的产物。我还是喜欢或远或近地跟着他们,不管他们怎么欺负我。直到,宇寰哥组织了一场足球比赛后,情况就发生了转变。他比我大6岁,早过了与一群小孩子混一起、在外面满地打滚的年纪。但他就在那个时候出现了。他是我们的大哥哥,大人小孩口耳相传,说他不仅长得好看、懂礼貌、学习和体育都很棒。他在我们心目中,比老师还要厉害。当他出现在草地上,用棍划出区域,给每个男孩子安排位置,示范要领讲解规则,所有人都认认真真地服从。一块儿训练、踢过几场球之后,大家便玩到了一起,我终于融入进去,我真的特别开心。每天盼望的事情,就是傍晚去踢球。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宇寰哥是受院里后勤部一个领导的嘱托。于是,他便想出这个办法,来管住一群调皮捣蛋的熊孩子。这样,院里小花园的花花草草就能逃过被烧死的劫难,谁家的窗户玻璃就不会被莫名其妙地打碎,某些小孩也不会因为上墙爬树跌骨折而让本来就忙的大人劳心劳力照顾几个月了。宇寰哥如同偶像一般,既让我们无比崇拜,又觉得遥不可及。不论学习,还是事业,他都做得很好。而琪琪是宇寰哥的对门邻居,从小就像跟班似的,宇寰哥在哪儿,她就在哪儿。她不踢球也不看球,但她会专门帮他照看东西。我们从小,就已经知道,琪琪喜欢宇寰哥,也经常开玩笑,她是他的小媳妇儿。如果小时候是因为童言无忌,所以才没人反驳。那么长大之后,琪琪对宇寰哥还是一样的形影不离,所有人便都觉得,他们一定会结婚。”他转过头去,眼睛始终盯着前方,娓娓道来。我很想拍一拍或抚一抚他哪里,对他的童年不幸遭遇表示安慰和理解。但我不能。他顿一顿,接着说,
“宇寰哥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人。甚至在我爸爸妈妈出事后,多亏他的帮助,我才能顺利出国。没有他,便没有现在的赵亦辰。如果他有需要,我便赴汤蹈火也义不容辞。”原来他这么在乎陆宇寰,有些事,也就说得通了。他叹了一口气,放在方向盘上的双手紧紧相握,片刻松开后才又开口,
“可是嘉西,只要你开口,即使我众叛亲离也在所不惜。”他看向我的目光那么坚定,闪亮得让我情不自禁地退缩与躲避。我难过得不能自已,却又哑口无言,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连一个敌人都没有、我却想狼狈不堪得落慌而逃。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嘉西,你一直在这里——”他的右手掌心按在左胸口上。
我不想说话,怎么说,怎么错。我也不愿再深究,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如果……如果……可是没有如果啊,这是不可能的。所有的事情,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得都不对。也许从我决定出逃那刻,我就错了。我的懦弱让自己饱尝辛苦。只是,我非预言家,既不能神机妙算,也不会未卜先知。我真的不能再让错误继续下去了。但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一切人和事都回归原位。
“嘉西,认真考虑一下转行的事,我已经跟宇寰哥说了,他同意你到我们公司上班。”他又说。
我支吾几声敷衍了事,便匆匆塞上耳机摇头晃脑。赵亦辰看了我不知多久,突然一言不发地取走一只,听了一会儿才返还给我。线的长度,显然不足以支撑他正常开车。
一回到家,我就接到妈妈的电话:
“西西,以后你想做什么,我们都支持你。妈妈和爸爸真的很想你——”
聊过之后,刚挂断电话,我哭得一塌糊涂。此时,已经凌晨一点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