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孙家半里外的城西,有一条宽阔的街道,仿照的是江南古城的特点,香榭亭台皆不算高,屋檐上用的是深灰色的六棱形砖瓦,檐角精雕细刻着一头头异兽,或是仙鹤,或是灵龟,或是慵懒匍匐的猛虎,雕工精细,栩栩如生。
在街道的拐角处,伫立着一座三层高的客栈,顶楼布置着一间间厢房,其余两层楼,则是用于提供各种吃食。
客栈的各类汤面口碑极好,赢得周边许多百姓的青睐,也可能是客栈的采光极佳,每当清晨到来,明媚阳光才刚刚洒落之际,客栈里便迎来了络绎不绝的客官,走了一批又来一批,生意兴隆。
在二楼西南角的位置,宋修年他们占了两张桌子。
结束掉宿夜的疲惫战斗,在房中洗去血渍,换上一身干净衣裳,稍作休息之后,再到楼下吃上一碗热腾腾的汤面,不可谓不惬意。
“这么说,你是为了这个不肯讲出来的理由,所以才会去追那个白发神秘人,所以才会去孙家,所以才会被发现,所以才会被围攻到投降到被抓起来……所以,你吃饱了撑的?”
听完赵宿君给出的解释之后,唐甲余神色几度怪异,有些后悔冒险去地牢救人。
他举起茶杯浅尝辄止,淡淡问道:“真的不多留一会?”
“在铁罗城耽搁有些日子了,也该上路了。”
赵宿君不断往真悲碗里偷鸡肉吃,乐此不疲,此刻故作惊讶,满嘴面条含糊说道:“难道说唐大公子不舍得我走?呃……虽然本公子不是这么随便的人,但还是可以商量的。”
唐甲余撇了撇嘴,轻吐一字,“滚。”
正所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在离开地牢的路上,赵宿君便表露出了离意。
不可否置,不论是赵宿君亦或是宋修年,前行的方向都是由铁罗城东门出城,沿洛水途径徐州青州一路往南的昆仑之行。
虽说就在昨夜,赵宿君还不惜动用迫字法,从孙寄萧口中问话,但宋修年却已经看了出来,赵宿君并没有问出来他想要的东西,既然如此,孙寄萧所说的青铜树、古仙陵,便都只能算是可有可无的题外话,如今解决了孙家的麻烦,赵宿君自然便没有继续留下来的理由。
只不过从钦海道到铁罗城,这么多天的朝夕相处患难与共,众人之间多少生出了些许友情,或者说羁绊,真到了离别之时,难免让人有些怅然。
宋修年不禁有些感慨,和煦笑道:“不去棠崖看看?”
赵宿君摆了摆手,说道:“这都是孙家自己的家事,即便不说去了有没有什么好处,指不定还要遇上哪门子危险,没意思。”
宋修年点了点头,说道:“那便期待下一次相遇了。”
即便是有聚散离合,但众人毕竟都处于昆仑之行的路上,向着同一个方向前行,再次相遇只是迟早的事情。
“再见是一定的,只不过……”
赵宿君顿了顿,嘿嘿笑道:“到时候可别让我在陈姑娘身后,找到咱们唐大公子。”
当初在钦海道,唐甲余尚未破入灵力境界,修为实在有限,沦落到要由陈渔站在前头保护,当时赵宿君还调侃着说,这件事他能笑话三十年。
“你讲什么东……”
唐甲余闻言眨了眨眼睛,旋即大怒。
赵宿君哈哈大笑三声,似是生怕唐甲余起身发难,迅速将碗里的最后一口面汤喝掉,提起桌旁的剑匣,拔腿便向楼梯口跑去。
便在这时,只见赵宿君突然站定,于楼梯口转过身,拱手抱拳。
“就此别过!”
唐甲余没想到赵宿君会走的这般突兀,这般干脆,不禁愣住了。
与此同时,真悲和冰雪也同时站起了身。
真悲解开眼前的黑布,行了一个合十礼,笑道:“阿弥陀佛,三位施主保重。”
冰雪抿了抿嘴唇,俏丽的脸蛋上,露出了一抹极为罕见的笑容,稍纵即逝。
“保重。”
常有人举杯豪饮送人离。
不曾想到了这里,却是用一碗面条送别。
但是离别不一定全是悲伤的。
一碗汤面诉离欢。
宋修年转过头,通过窗沿向楼下的街道望去,只见三道身影并肩而走,渐行渐远。
赵宿君,真悲,冰雪。
宋修年,唐甲余,陈渔。
分道扬镳。
……
……
宋修年有一个习惯,那便是在心乱的时候去捏眉心。并不是说这个动作可以解决任何问题,而是每个人都需要这样的一个习惯,在心烦时刻给自己一个暗示,从而让自身冷静下来。
吃完面条回到厢房,足足大半天,宋修年做了二十八次。
最后他决定静心修炼。
尽管清晨已经过去,但宋修年也不是为了要吐纳灵气,而是将昨夜连续突破的修为,给稳固下来。
在体内运转筑基卷功法,将游走于体内各处的灵力尽数聚合,遂而顺着一条条经脉,再发散至四肢百骸,此为一个大周天。随着修为的巩固,这些洋溢在宋修年体内各处,原本浮躁跳跃的灵力,渐渐变为静谧蛰伏,默然运转,自行形成玄妙规律,排斥出那些天地浊气,洗练经脉。
天色渐渐昏暗,星辰遍布夜幕。
直到第十三大周天结束,宋修年才终于将修为境界给稳固住,此刻他转过头,目光落在了地面上犹如白霜的月色清辉上,这才意识到,已经夜深了。
在刚才的修炼中,宋修年清楚感知到,体内灵力正处于一种空前顺畅的状态。
在这种状态之下,想必不用多久,他便可达到天机变的圆满。
这显然是一个极好的现象,但宋修年却不感到高兴,反而又一次伸出手,用力捏了捏眉心。
仙道修行不同于灵道,不仅对修行者自身的内心境界要求极高,同时也需要很多机遇,在过去的十年之间,宋修年一直以为筑基境圆满很遥远,但直到昨夜接连突破,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一夜之间由破军变踏入天机变,看起来是一次极大的提升。
待到天机变修为圆满之后,借着如今极好的修炼状态,便可不遇瓶颈的迈入天同变,接着是天同变圆满,而天同变圆满,也可说是筑基境圆满。
可是然后呢?
宋修年仍未找到金丹卷功法,这便意味着一旦他筑基境圆满,便会无从修炼,彻底失去方向。
要知道在宋修年的身上,隐藏着许多秘密,在仙道灵力之外,还有一道命中的灾劫。
若是无法在四年内破入金丹境,宋修年便会死。
宋修年并不怕死,所以他还会继续努力寻找金丹卷的踪迹。
但问题是,茫茫世间广袤无垠,短短四年时间,即便是寻找一本普通书籍都极难,更何况是在人间绝迹近千年的仙道功法?
当初老灵神说宋修年不必担心三十年后的天地浩劫,是有他的道理的。
眼下此时,宋修年只是将这迟早会出现的彷徨,提前思索了一番。
宋修年望着窗外的夜色,低声喃喃道出了三个字。
“古仙陵。”
是的,棠崖古仙陵。
顾名思义,便是一座上古仙人的陵墓,虽然不知道孙寄萧所言是真是假,毕竟按照孙万金的性格,即便孙寄萧是他义子,也不见得会告知某些隐秘。
但既然古仙陵被孙万金这般重视,既然名中带有仙字,那么宋修年便必然会去闯一闯。
看不到希望并不可怕。
因为看不到希望所以束手等死,这才真的会死。
只不过,古仙陵对孙家而言意义非凡,危险是必然的,而且那里若当真如其名般神秘,那么定然还会出现许多诡异的状况。
宋修年并不打算带上唐甲余和陈渔,他们能够陪同昆仑之行,已是极大的缘分,没道理再让他们冒险。
沉默片刻,宋修年打算即刻动身。
他从木椅上起身,往前两步,将木窗轻轻闭上,随即折返转身,几步便来到了厢房的门前,深深吸了口气之后,宋修年伸出了手,抓住了门上的两个铜环,往里拉了开,然后一只脚迈过了门槛。
然后,宋修年愣住了。
只见在厢房左侧的植被玄关旁,唐甲余倚靠在木柱上,把玩着佩剑的剑穗,神情似笑非笑,另一侧,陈渔默然站立。
“去哪里潇洒?”
唐甲余故作思忖,笑眯眯说道:“我猜是棠崖,小鱼儿你说对不对?”
一反常态,陈渔听见这个称呼后竟未发怒,她神情认真,始终注视着宋修年。
唐甲余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冷冷说道:“棠崖很危险,这一点连赵宿君这头蠢驴都知道,所以你不会不清楚。”
“别急着说话,老子还没说完。虽然我不知道你有什么麻烦,也懒得管,但是你放心,本公子绝对不会拦着你。反正棠崖就在那里,你的腿也长自己身上,本公子从来没有强迫别人的习惯,但是今天晚上,我是不可能让你出去的。”
宋修年笑容微涩,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但忽然听到了某些话,神情微微错愕。
心底的某些东西,似乎被打开了。
唐甲余目光如炬,字句清晰。
“多少养好伤再去。”
“多少让我们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