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艾尔米兰达小镇外的商道上,一伙商队正向着卡斯顿缓慢前行。
艾尔米兰达小镇与卡斯顿相隔仅三百多里,中间则是一段较为崎岖的山路。虽然两地并不如何遥远,但与卡斯顿不同,艾尔米兰达更加类似于一个大型驿站,在大陆与卡斯顿之间起到某种交通枢纽的作用,通常卡斯顿小城盛产的茶叶“迪兰”,便是通过艾尔米兰达运往大陆各地。
艾尔米兰达小镇绝大多数都是旅店,主要提供给来往于大陆各地的商队住宿,这种运送货物的商队在大陆上并不少见,商人们将货物委托给商队护送,并支付一定数额的资金作为报酬,而商队则负责将货物安全送往目的地。
这次的目的地是著名的迪兰之乡卡斯顿小城,商队此行的任务是护送一批物资和一些贵重瓷器前往卡斯顿。
随行的是商人萨尔兰多·阿尔吉内特一家。
萨尔兰多是一名地地道道的瓷器商人,在帝都加莱与妻子萨瓦兰尼共同经营着一家并不算大的店面,生意谈不上兴隆,但也足够养活一家三口。
不过不久前,萨尔兰多却和妻子关了店面,并雇了一伙商队,然后一家三口带着仅有的一批物资和珍贵瓷器前往遥远的卡斯顿小城,大有在那里定居的意思。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在和妻子进行一番讨论后,萨尔兰多一拍大腿,直接决定前往卡斯顿重新开张,并关掉帝都的店面,似乎已经做好了在卡斯顿长期定居的打算。
商人本逐利,轻易放弃帝都这么一块大肥油,委实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一般的商人是不会轻易选择离开帝都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张的,更不会千里迢迢跑到最东边的偏僻小城卡斯顿。
至于如此着急离开,萨尔兰多也委实很无奈,究其原因则是为了自己唯一的儿子,拉法尔·阿尔吉内特。
从出生那天起,拉法尔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即使是面对自己的父母,向来也是惜字如金。当然这并不影响萨尔兰多对自己儿子的疼爱,因为拉法尔很听话,从不哭闹,也从不会像别的孩子一样调皮捣蛋到处惹祸。唯一令他头疼和担忧的,是自己儿子的右手。
拉法尔的右手从出生开始就显得很不正常,与其说那是人类的手,还不如说是恶魔降下的诅咒。那只被诅咒的右手臃肿乌黑,皮肤表面青筋暴露,细密的黑色鳞片遍布整只手臂,而更让人惊讶和不可思议的,则是这些鳞片会随着拉法尔的呼吸而开合,诡异得仿佛有魔鬼寄生在了这只右手之上……拉法尔右手的手指甲也长得离谱,并且生长的速度极其快速,曾经萨尔兰多也试着将拉法尔的手指甲全部剪掉,但仅仅只是过了一晚上,被剪掉的指甲竟然又重新长了出来。
拉法尔的右手如此狰狞可怖,那哪里是人类的手,简直像是恶魔的鳞爪。
刚出生的时候拉法尔就吓坏了接生婆,也委实吓坏了夫妻俩,两人一度以为自己的儿子是某个转世的魔鬼,萨尔兰多甚至还动过扔掉儿子的念头,但却被愤怒的妻子指着鼻子大骂了一顿。
于是夫妻俩开始着手思考怎样才能瞒住帝国的执法官们,不让那些“残忍”的家伙发现自己儿子右手的问题,不然不止是自己的儿子,全家都要面临被送上绞刑架的命运。
首先当然是接生婆,这个倒是简单,在对那个见钱眼开的老婆子进行了一番心理疏导和金钱贿赂后,接生婆立马拍着胸脯摆出一副“我很心疼这苦命的孩子啊看到他这样呀我也很伤心啊真希望这样的事情没发生过啊”的表情说请你们放心我对少爷的事绝对闭口不提毕竟是我接生的孩子啊我也想他快快乐乐的长大啊然后找个漂亮的媳妇什么的。
结果也算令人满意,接生婆在接受了他们的“慷慨馈赠”后就继续默默地做着她接生的活计,倒也没有提过拉法尔的问题。
但接下来夫妻俩就陷入苦恼了,因为随着拉法尔的长大,他永远不可能窝在家里不出去,那又该如何隐瞒他右手的事情?
针对这个问题夫妻俩前前后后想了很久,最后实在没办法,就只能用纱布将拉法尔的手臂裹得严严实实,不露出哪怕一丝皮肤来,并对外宣称拉法尔的右手出生时不小心感染了某种怪病,导致整只右手臃肿膨胀。
这个理由虽然有些牵强,但也勉强可以令人接受。
最后就是对拉法尔进行心理疏导了。
毕竟拉法尔是个孩子,长大后可能会因为自己“不祥”的右手而自卑,要是真因为这样导致拉法尔想不开,夫妻俩也只有哭死的份儿。
所以伟大的妻管严……啊不,父亲大人萨尔兰多,凭借着那张作为商人的三寸不烂舌,在拉法尔懂事后就每天对自己疼爱的儿子进行心理疏导,然后一通胡说海扯,大意是说孩子啊人生其实很美好的啊,右手虽然出了点小小的问题但别怕!没事!有你老爹在你怕啥?你娘这么漂亮的妞我都泡得到,身为我儿子的你还怕泡不到?我告诉你啊孩子,长得帅才是资本啊!你看看帝国皇宫里的那些豪门贵妇们,哪个不喜欢长得帅的男人啊!像如今的宫廷执法总长,不要以为他实力很强,但他能坐到这个位置,还不是因为他长得帅?不帅谁会让他坐啊,不说其他的,单单影响市容这一项罪名就可以把他拖出去砍了!所以你别自卑!你是我儿子,遗传了你老爹我的帅!不怕找不到漂亮妞!苍穹之歌这么大,总会碰到我儿媳妇的!
但这时候拉法尔只是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点着头,默默地看着自家因为吹牛而激动得满脸通红的老爹,没有搭话,稚嫩的小脸上毫无对未来的憧憬也毫无自卑的神情。
每每这时候萨尔兰多都会有种挫败感,觉得自家孩子有点不太上道儿,要是其他孩子没准还会拍着小手高呼“老爹好帅”来着。
不过令人欣慰的是,虽然萨尔兰多对自己儿子的开导委实不靠谱,但拉法尔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自卑,唯一的缺点就是性格从出生开始就有些孤僻,不太与其他孩子合得来。
所以拉法尔平常时候都会待在家里不怎么出门,偶尔出去走走也是独自一人。
萨尔兰多一家就这么平平安安的过了十年,这十年里倒是风平浪静,好像右手造成的影响已经离他们远去。
但纸终究还是包不住火,在拉法尔十岁的时候,那只狰狞的右手还是被发现了。
事情的起因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复杂,发现拉法尔右手问题的甚至不是大人,而是一个同龄的小孩子。
其实以拉法尔的性格而言,被一群同龄的孩子发现自己右手的真面目也委实不大容易。孤僻的性格注定了他的朋友不会太多……不,拉法尔在帝都根本就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从出生开始的这十年里,他唯一称得上朋友的也就只有那一堆被他啃得滚瓜烂熟的书。
但那天却恰恰出了意外,一向沉默寡言待人冷漠的拉法尔竟然答应了那个孩子的邀请,鬼使神差地和她玩了起来。
那天傍晚,巨大的夕阳从皇宫的塔尖上落下,加莱公园的草坪上,最后一缕霞光照亮了一群孩子嬉笑玩耍的身影,拉法尔刚刚逛了一圈回来,正坐在不远处的秋千上休息。
他一直都习惯于独自一个人,不止是因为孤僻,也因为从小到大他就知道自己和其他的孩子有点不一样……所以很多时候他都会选择呆在家里,偶尔看看书,偶尔出去走走。
其实对于自己的右手拉法尔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抵触,更谈不上自卑。唯一讨厌的是帝都邻居们的眼神……那种看怪物一样的眼神。
即使绝大多数的人都相信了自己父母的谎言,臃肿的右手却还是让他的形体显得很怪异,邻居们虽然不说,但拉法尔能明显感觉得到,他们看向自己右手时的嫌恶。
很多时候懂事的拉法尔都会假装没看到,打招呼的时候也只是点点头,然后擦肩而过。
唯一令他感到温暖的是自己的父母从未嫌弃过那只怪异的右手,不靠谱的老爹还时常吹牛讲笑话,就算从未成功过,也依然想着法子逗拉法尔开心。
何必在意呢?父母不嫌弃自己就好。很多时候拉法尔总是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虽然绝大多数都是自我安慰。
不过人活着不都是为了那么一点理由么?即使再微不足道,再荒诞不经,却是你唯一活下去的动力啊。
木质的秋千在霞光中轻轻摇晃,拉法尔投射在地上的剪影被阳光不断地拉长,有风从远处吹来,掀起了拉法尔修长的额发,夕阳下他削瘦的背影略显孤单。
这时候一只白嫩的小手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拉法尔回过去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双紫色的眸子,明亮如星辰。
那是一个女孩,一个相当漂亮的女孩。女孩身上穿着一袭素白的长裙,右手手腕上挂着两个小小的铃铛。风吹过的时候女孩洁白的裙裾随风飞扬,手上的铃铛也叮叮作响。
“请问你找我有事么?”虽然并不认识眼前的女孩,但拉法尔还是很礼貌的询问。
女孩摇了摇头,用手指了指不远处那群正在玩耍的孩子:“你为什么要坐在这里,不去陪他们玩么?”
“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会和我玩,”拉法尔摇着头,说到这的时候他顿了顿,“我也没想过要和他们玩。”
“那你也不用一个人坐在这里啊,一个人坐在这里多无聊啊。”女孩说。
“没事,我只不过是想坐在这里休息一会儿,休息完了我就要走了。”
“你想和他们玩么?如果你想和他们玩的话我可以跟他们说一声,我认识他们,我想他们不会拒绝的。”女孩笑了笑,“我也可以和你一起玩。”
拉法尔愣了一下,沉默一会后还是摇了摇头,轻声说:“谢谢你的好意,不过算了,我怕吓到你们。”
说完他扬了扬那只缠满纱布的右手,嘴角带着一丝苦涩。
女孩这才注意到拉法尔那只臃肿的右手来,她探过头去,上上下下不断打量着那只缠满纱布的手,瞳孔微微发亮,神情好像只被挑起了好奇心的小猫。
拉法尔也注意到了女孩的表情,心里微微一动,这是他第一次将自己的右手给一个陌生人如此近距离观看,也是第一次没有从这个陌生女孩眼里看到那抹熟悉的嫌恶来。
“你不害怕么?”拉法尔也打量着女孩,栗色的瞳孔里跳动着不知名的光,“毕竟我的右手这么不正常,一般人都会感到害怕吧?”
“为什么要害怕呢?”女孩仍然打量着拉法尔的右手,还不时的伸出手指戳戳这戳戳那,每戳一下她嘴角的弧度就扩大一点,“其实你不知道,虽然你的这只大手看起来有点不正常,但戳起来软软的诶,很像我吃过的棉花糖。”
拉法尔嘴角抽了抽,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接女孩的话了。
真是个自来熟的女孩,好像在她的面前从来就没有所谓的陌生人,只有见过的或者没有见过的“熟人”。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她是一个你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家伙,在过去的十年里你从未和她有过交集,但当她真的出现在你面前,没经过你同意就对你动手动脚的时候,你却并不觉得反感。
“谢谢,虽然你说的有点……嗯,有点奇怪,但你是第一个没有厌恶我右手的陌生人。”拉法尔酝酿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接上女孩的话。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和这个女孩沟通真是件累人的事儿。
“好啦好啦,不逗你玩了。”女孩直起腰来,伸出一只手,脸上挂着的笑容和煦如冬天的暖阳,“我叫希维尔·加莱恩特,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一瞬间她又恢复到了开始时候的恬静优雅来,似乎刚刚自来熟的模样从未在她的身上出现过。
拉法尔看着女孩修长纤细的手,呆呆地愣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和面前的女孩握手。
真是一个多变的女孩啊,难道老爹说的“女人都是善变的”就是这个意思么?前一秒她还是自来熟地戳着你奇怪的右手,好奇心像水一样要满溢出来,下一刻却优雅得像某个偷跑出来的贵族小姐。
但拉法尔还是伸出了那只臃肿的右手,轻轻握住女孩的皓腕:“我叫拉法尔·阿尔吉内特,很高兴能认识你。”
“那么作为第一个不嫌弃你右手的陌生人,你能不能陪我玩一会儿呢?”希维尔眼珠骨碌碌地转了一圈,脸上又露出了狡黠的神色来,像是某只阴谋得逞的小猫。
“……好啊。”拉法尔思考了很久,才点着头答应了下来,显然对女孩的性格转换有了一定的免疫力,“不过在这之前我想问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注意到我呢?除了我的右手,我并不觉得我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因为你的背影啊,你不知道,你一个人坐在这里的时候,背影孤独得像是一只小猫,”希维尔歪着头看着他,轻轻一笑,“一只躲在角落里舔舐伤口的小猫。”
拉法尔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