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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琴而歌的是一位绿衣女子。面容姣好,气质典雅。只见她轻拢慢捻,技巧娴熟;放声而歌,婉转悠扬。屋子的布局陈设清新别致,饶有趣味。
绿衣女子的对面,有一张小桌,桌上有酒、菜和点心。一位白衫男子端坐其间,却并不去动杯箸,只是深情凝视着抚琴的绿衣女子,欣赏着她的琴声和歌声。
绿衣女子弹唱的,是当今圣上的名曲《玉树后庭花》。这曲子,早已风靡江南。绿衣女子显然是经常弹唱,不仅弹琴的技巧极其娴熟,歌喉也非常曼妙,微闭着双眼,全力投入。由此营造出来的神韵、意境,同样妙到毫巅。
白衫男子约莫三十来岁,原本俊朗的脸上,不乏坚毅和自信,欣赏绿衣女子弹唱的神色,似乎也是欣喜愉悦的。但不知何时,脸上竟然笼罩着一股难以掩饰的忧郁,乃至悲戚。绿衣女子似乎特别钟爱此曲,一遍唱罢,接着又来了一遍。两遍过后,又是第三遍。白衫男子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只见他脸上的悲戚越来越化解不开。至绿衣女子第二遍唱罢,他的泪水竟然夺眶而出!
绿衣女子似乎太过于投入,达到了忘我的境界,以至于对面前这个唯一欣赏者的情绪变化丝毫没有察觉,或者说是视若不见。
白衣男子悲戚和痛苦的情绪仍在加剧。他近乎痴呆地直视着绿衣女子,任由泪水不停地溢出,模糊了双眼,沾湿了衣襟。整个身子都难以自主地抽搐着……
当绿衣女子唱到“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时,他的悲怆和痛苦似乎达到了临界点,竟然再也支持不住自己,趴在桌沿上,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来!在这新年伊始的深夜里,他的哭声显得格外悲切。
绿衣女子像是一位非常敬业的歌者,直到演奏完最后一个音符,这才缓缓收手,并慢慢睁开双眼。
对眼前的一幕,绿衣女子好像缺乏心理准备。她楞了片刻,才赶紧起身,奔白衫男子而来。
到了近前,她用手轻抚男子的肩膀,柔声叫道:“德言!德言!”
徐德言并不理会,仍是山崩地裂一般地嚎啕着。
“驸马!驸马!”女子的叫声里,有几分焦急,有几分爱怜。
驸马徐德言依旧没有答应女子。过了一阵,虽然嚎啕声小了一些,但仍哭泣得厉害。
女子束手无策。只得在徐德言旁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眼泪也止不住地扑簌下落。
室内的空气好像在悲戚中凝固了。只有灯光偶尔摇曳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徐德言似乎是自己哭够了,这才抬起头来。看见绿衣女子已经哭成一个泪人儿,他油然而生一阵内疚,抖索着握了对方的手,深情地叫了一声:“公主!”
乐昌公主见徐德言已经止住了哭泣,也就努力地收住眼泪,深情款款地叫了一声:“德言!”
“贞儿!”徐德言用力握着乐昌公主陈贞的手,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转。
乐昌公主抽出一只手,拭干净脸上的泪水。说:“德言!值此佳节之夜,何必如此伤感?”
“贞儿!如今形势,我也是情不自禁啊!”徐德言说完,从怀里取出一卷帛书,递给乐昌公主。
乐昌公主展开帛书,轻声念道:“陈叔宝据手掌之地,恣溪壑之欲,劫夺阎闾,资产俱竭,驱逼内外,劳役弗已;穷奢极侈,俾昼作夜;斩直言之客,灭无罪之家;欺天造恶,祭鬼求恩;盛粉黛而执干戈,曳罗绮而呼警跸;自古昏乱,罕或能比。君子潜逃,小人得志。天灾地孽,物怪人妖。衣冠钳口,道路以目。重以背德违言,摇荡疆埸;昼伏夜游,鼠窃狗盗。天之所覆,无非朕臣,每关听览,有怀伤恻。可出师授律,应机诛殄;在斯一举,永清吴越。”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情绪越来越激动,甚至透着几分惊恐。最后问道:“驸马,这是从何而来?”
徐德言答道:“此乃隋主所造。为伐陈檄文。”
乐昌公主问:“皇兄知否?”
徐德言答:“如今圣上只顾得和尚书令、张贵妃等吟诗作赋,饮酒欢娱。有谁能斗胆扰其兴致?!”语气中含有悲愤之情。
徐德言又说:“这檄文早在三月就传遍了江南。可圣上只顾得讨张贵妃欢心,不顾众人反对,废太子胤为吴兴王,册立始安王陈深为皇太子。现在又谋划着废沈皇后,令张贵妃取而代之。”说完,深深叹了口气。
“现在情势如何?”乐昌公主关切地问道。
徐德言说:“早在数月之前,隋主杨坚命杨广、杨俊、杨素三人为行军元帅。命刘仁恩、王世积、韩擒虎、贺若弼等为行军总管,总共数十万大军,向我大陈威逼而来。亡国之日,已迫在眉睫。”言罢,泪水又禁不住渗出。
乐昌公主为之动容。像是在问徐德言,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皇兄又如何区处?”
徐德言说:“前线已然接连吃紧。可恨那施文庆、沈客卿把军情奏疏全部压下,没有呈奏圣上。即便有人言及,圣上也是轻描淡写地说:‘帝王的气数在此。自立国以来,齐军曾三次大举进犯,周军也曾两次大兵压境,但无不遭到惨重失败。现在隋军来犯又能把我怎么样!’孔范这厮也附和说:‘长江乃是天堑,古人认为就是为了隔绝南方和北方。现在敌军难道能飞渡不成!这都是边镇将帅想建立功勋,所以谎报边事紧急。’奸佞当道,国运难振。圣上完全被甜言美语、靡靡之音包围。亡国在即,怎能不叫人伤心动容?”
乐昌公主说:“驸马可有什么良策?”
徐德言说:“我区区一个侍中,能有什么良策。一旦国灭,生灵涂炭,我等皆为浮萍,哪里由得了自己!可怜上天眷顾,此生让我娶了公主你,纵使国破身死,我也不复有恨了!”说罢,紧紧握住乐昌公主的手。
乐昌公主扑在徐德言怀里,泪水也止不住地流淌下来。
“德言,我虽生在帝王之家,但能与你厮守,足可快慰平生。”乐昌公主说。
徐德言应道:“贞儿,承蒙上天眷顾,我两人结为连理。琴瑟和谐,不啻神仙眷属。怎奈隋师已经逼近长江,你那皇兄竟被蒙鼓里,浑然不觉。尚书令、施文庆等臣置国家社稷于不顾,承欢你那皇兄,羞于抵御强辱,却热衷于什么元旦大朝会!”
乐昌公主悠悠叹道:“国运兴衰,岂是你我所能左右?倘若天意如此,你我也只能逆来顺受。”
“可恨我一介文弱书生,不能上阵杀敌!”徐德言掌击桌面,说道:“否则,即使不能拒敌于国门之外,挽大厦于将倾,能以一腔热血报效于国家,也是莫大痛快。”
“驸马切莫胡思乱想!大厦将倾,岂是人力可以挽回?”乐昌公主紧紧搂抱着徐德言,说,“蝼蚁尚且贪生。无论将来形势如何,只要能够和你相守,我自当无比满足和幸福!”
徐德言伸手轻轻抚摸着乐昌公主的秀发,深情说道:“贞儿,你的心思我岂有不明白之理!但倘若一旦国灭,我个人身死本不足惜,而你却要落入隋人之手,饱受仇寇奴役之苦!”
言罢,再度泣不成声。
乐昌公主抱紧丈夫,不能言语,唯有泪如泉涌。
不知过了多久,乐昌公主挣开徐德言怀抱,环顾了一下室内,又奔内室而去。
不一会儿功夫,乐昌公主从内室出来,手里持着一面精致小巧的铜镜。她快步来到徐德言跟前,不等徐德言相问,抢先说道:“德言,世事难料,一切皆未可知。纵然国破家亡,只要我俩善自珍重,兴许尚有重逢之日也未可知。”
徐德言怔怔地看着乐昌公主。
乐昌公主又说:“这面铜镜虽然普通,但却是我这么多年必用之物。今日我们将其折为两半,各自珍藏其一。倘若一朝别离,也好作为他日重逢之信物。”
徐德言仔细想想,觉得当前情势,这也不失为没有办法的办法。便说:“还是公主想得周到。”虽是万分不情愿,还是去找了器具,折分小铜镜。
铜镜质地柔软,折分起来并不太难。但分好之后,各人手持一半镜子,眼泪却双双滚落下来。末了,还是乐昌公主安慰道:“驸马不必太过伤悲。我们这不过是以备万一的无奈之举,也许事情并不一定会那么糟糕呢!”
徐德言清楚知道,目前情势,几乎不可逆转,大陈要躲过此劫,除非有天大的奇迹发生。但见到公主这么说,也不好再平添彼此的悲绪。于是应道:“诚能得免其难,那是最好不过。”
两人各自收藏好铜镜片,情绪竟然都平复了许多。又相拥着说了许久体己话,徐德言对乐昌公主说:“时辰已然是到了。无论如何,这元旦大朝会仍旧是要去参加的。公主你且入内室休息一会儿,我快去快回就是。”
乐昌公主应诺,起身款款去向内室,边走又边含情脉脉地回看自己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