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从德教殿出来,已经过了午餐时间。杨广顾不得自己尚未吃午饭,又带着那队亲兵,径直去了临光殿。
临光殿里,徐德言伫立在一隅的窗户边。外面阳光灿烂,他的脸上却堆积着沉郁和悲戚。仅仅过了不到一个月,他的憔悴超乎人们的想象。面色微黄,颧骨高耸,两眼深陷,眼睛里没有一丝神采。原本深入骨髓的高贵气质荡然无存,年龄也仿佛一下老去十多岁。
袁权和王瑗紧挨着坐在一起,在小声地交谈着什么,不时还发出抑制不住的轻笑。看来,情绪还不错。
姚察一个人坐在一把椅子上,头向后仰,靠着椅背,眼睛半睁半闭,像是在养神,又像是在思考什么。总之,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变化。
在离姚察不远的地方,是江总。他时而坐着,时而站起身来;时而小声地念念叨叨,时而轻微地摇头晃脑。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有如此兴致吟诗作文,的确有点出人意表。
听见外面看守的隋朝兵士通报晋王杨广驾到,袁权率先起身,并拽了王瑗,急急忙忙到殿门口迎接。
杨广刚举足往殿内迈步,分立殿门内一侧的袁权,脸上堆满媚笑,拜伏于地,同时高声说道:“罪臣袁权拜见晋王殿下!”
王瑗也依葫芦画瓢地拜伏于地,说:“罪臣王瑗拜见晋王殿下!”只是节奏比袁权慢了半拍。
杨广并不理会袁权和王瑗二人,大步进入殿内,然后在殿内上首的椅子上坐定。
见杨广进殿,江总的反应极快。先前还在摇头晃脑吟诗作文,瞬间便收敛住了。只见他也是快步过来,拜伏在杨广的面前。
姚察仍旧是不紧不慢,不慌不忙,过来紧挨着江总跪下。
倒是徐德言,反应极为迟钝。他仍旧侍立在窗户边,对殿内发生的一切恍若不见。待到袁权和王瑗都已经从殿门移身,重又拜伏在杨广前面,他才缓缓地转过身子,蹒跚着过来跪下。
杨广的目光在前面几个人的身上来回逡巡了几遍,并不开口说话。殿内的气氛迅即凝重起来,仿佛能够听到每个人呼吸和心跳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除了徐德言和姚察仍旧纹丝不动跪着,江总开始小心地用眼睛的余光偷偷地瞟身边的其他人。至于袁权和王瑗,不知是什么原因,身体在微微发颤,脸上有大颗大颗的汗珠滚下来。
最后,杨广伸出右掌,往上一抬,对江总等人说道:“好了,大家都起来吧!”
袁权和王瑗如获大赦一般,说了一声“谢晋王殿下!”急忙起身,却又似乎站立不稳,险些摔倒。
杨广见五个人全都站了起来,又命随行兵士给他们置座位,让他们坐下。
几人想坐,却又不知道是否该坐。迟疑之中,每个人的神情都不一样,看上去有点滑稽可笑。
杨广见此,说道:“你等皆是陈国重臣,本王礼待你们也是应该的。”
于是,姚察率先落座,江总等人也渐次坐了下来。但神色还是各不相同。唯有徐德言,自始至终,表情都没有变化,近乎于痴呆。
杨广故意清了清嗓子,高声说道:“陈主叔宝将你等依为肱骨,现在却成为阶下之囚。不知你等可有什么话要说的?”
几人曾经都是陈朝位高权重之臣,被羁押两日,前后的人生境遇,不啻有天壤之别。至于将来会如何,大多也是一头雾水。现在见杨广问起,即便真是有话要说,为前途计,也不敢轻易乱说。于是只好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尽皆一脸难色。
杨广没料到陈朝的这几个重臣竟然全都闷不吭声,心里多少有点生气,于是沉声说道:“你们都无话可说是吧?好!那好!信不信我将你等全都拉出去砍了?!”
“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有什么好说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姚察腾身站起,不卑不亢地说。
“好!”杨广高声喊道,“来人!”
几个兵士应声上前。
袁权急急起身离开座位,跪拜到了杨广面前,忙不迭地说:“罪臣袁权有话说!”
杨广挥手止住兵士,问道:“你有何话可说?”
“罪臣袁权愿诚心归顺大隋!任由晋王殿下差遣!万望晋王殿下饶命!”袁权说罢,又不住地磕头。
杨广问:“你官居何职?”
袁权答道:“罪臣袁权忝为支度尚书。”
“陈国国灭,你认为主因为何?罪魁祸首又是谁?”杨广再问。
袁权说:“陈叔宝昏聩荒淫。”
姚察及江总等人,见他把矛头直接指向陈叔宝,俱皆吃了一惊。
“你且说来听听,陈叔宝如何昏聩,如何荒淫了?”杨广接着说。
袁权一时语塞。稍停,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陈叔宝任用小人,不理朝政,耽于淫乐。”
此语一出,江总和姚察的脸上分别有了怒色,只是碍于形势,不便发作。徐德言则似乎无所顾忌,往地上狠狠地唾了一口。
“好一个任用小人,不理朝政,耽于淫乐!”杨广接着厉声质问道:“你高居度支尚书,岂不是自认为小人了?身居高位却不知匡正陈主,一朝国破,竟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请问是臣子所为吗?你说陈主耽于淫乐,请问你都在干什么?不也是成天尾随身边,饮酒作诗,谄媚讨好吗?”
袁权吓得魂飞魄散,唯有不住磕头,嘴里不停地念叨:“罪臣该死!罪臣该死!”
此时,王瑗稍微犹豫了一下,但终究还是大着胆子站了起来,嘴里说道:“罪魁祸首乃是那张丽华!是她用美色迷惑陈叔宝,扰乱朝纲。”
杨广哈哈一笑,说道:“红颜祸水,自古倒是有此一说。但是,这不过是男人们用以推卸责任的理由和借口罢了!一个纤弱女人,纵然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倘若在位君王非好色之辈,她又如何迷惑得了君王?如何扰乱得了朝纲?”
杨广用手指着姚察说:“你且说说。”
姚察面不改色,冷静对道:“天道有常。陈国福德已尽,隋朝顺应天时,理当勃兴。如此而已。”
杨广没有再为姚察的态度不恭而生气,听他说完,反倒是面带笑意,和颜悦色说道:“姚大人言之有理。天道如此,不容违逆。但是,天道即是人道。为臣之道,在于上承君意,下合民心。竭尽所能,建功立业。”
“晋王所言甚是。”大家齐声说道。
杨广又用手指着江总,说:“你身为尚书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道不想说点什么吗?”
“在下…在下…”江总惶恐不已,完全没了吟诗作文的潇洒自如。
“还是本王来替你说罢。”杨广似乎不愿看到江总的狼狈样子,身子略微前倾,说道,“以你之才,若能专心于诗书学问,定当成就一代宗师鸿儒。然而,你贪恋权位,利欲熏心!他陈叔宝无知人之明,你江总难道也没有自知之明吗?”
江总连忙应道:“鄙人知罪。”
杨广继续说道:“陈主当初委你高位,曾专门作策,寄予厚望。你蒙受君恩,自当在其位谋其政,为君主分忧愁,为黎民谋福祉。克尽所能,鞠躬尽瘁。可你呢?在其位,不谋其政!整日蝇营狗苟,心里全然没有江山社稷,没有黎民百姓,只知舞文弄墨,以雕虫小技来迎合君主,取悦君主。”
杨广说罢,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下面几人,均是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之人,原以为杨广年纪轻轻,不过是倚仗着隋朝亲王的身份,想在大家面前显摆一下自己作为胜利者的威风而已。如今听了他的一席话,感觉其气度和见识,果然不凡。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就连之前略有对抗之意的姚察,以及神情木然的徐德言,在杨广说道关键之处,也不得不频频颔首称是。
杨广见大家的神色平和了许多,自己的情绪也放松了下来。他让几人重新归座,温和言道:“你等能够位极人臣,定然无幸致之理。无论学识,抑或才情,均有旁人不及之处。现在的情势,无须本王多言,你等比本王还要明白。不知你们对未来都作何打算呢?”
几人高声应道:“我等定当顺乎天意民心,诚心归附大隋。任由晋王殿下差遣,万死不辞!”
“诚如是,那就最好不过。”杨广非常高兴和满意,不由自主地发出爽朗的笑声,并说:“此乃我大隋之福,众生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