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霞也不好再说些什么,转身松开古清灵抱着自己的手,向各个长辈问声好就拉着古清灵快步走进堂屋。古志刚深深地看了韩明清几秒钟,又迅速偷偷扫了一眼在场的人的脸色。高德英只是眯了眯眼,斜了韩明清和古美一眼就招呼着大伙儿去厨房吃晚饭,也不管古美和韩明清有没有跟上。
古椿犹豫小会儿,慢慢走下堂屋前的台阶,顺了顺古美的头发“去吃饭了。”握着她的手拉她迈上比院坝高半米左右的小院坝。“强仔,去喊你姐也来吃饭了。”古琼说着就穿过滴檐,紧跟着古椿一道走进厨房门去。韩强回身发现古志刚依旧站在原地不动。
“小舅,你在想什么?我妈真是给摔着的?”古志刚低下头看着矮自己两三个头的韩强惊异这孩子怎么突然长这么大了?略一思索,故作平静地说:“你是去喊你姐吃饭吧,我和你一起去。”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且韩强又出生在这个特殊的环境中,他虽才六岁却也懂得如何察言观色。今天看到姐眼睛红红的,分明是瞪着爹的,但为什么妈似乎阻止姐说出她想说的话?姐要说话时爹就忙着打断究竟又是为什么?太多的问题围绕着他,他感觉自己是不是遗漏了什么关键的东西。
“大姐,你别哭啊,是不是谁欺负你了?你说是谁,我帮你打他。大姐大姐,你不要哭了,我给你讲笑话好不好?……大姐……呜呜……大姐……你不要哭了……呜呜……你不要哭了好不好……呜呜……”还未走进房门,古志刚和韩强就听到古清灵的嚎哭。“怎么了这是?”古志刚问道:“清灵,怎么你也在哭?”
“小爸,大姐……嗝……大姐她哭了……嗝……她为什么哭……嗝……我要去……打欺负大姐……嗝……的……人”古清灵仰着头,一张花猫似的脸满是鼻涕眼泪。“强强,把她弄去洗个脸,喊你小舅母领着她去吃饭。顺便去围墙外面喊你二姨爹和你阿公来吃饭。”韩强犹豫一下还是将清灵喊了出去。
韩霞双臂抱着两膝坐在房间床上,头埋在腿间,低声抽噎着。“你爹今天又打你妈了吧?”古志刚在床沿坐下,“你妈没有摔倒,那些淤青是你爹打她打出来的是吧?”
韩霞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古志刚,不能理解为什么小舅会知道这些,片刻又低下头。
“嗯。今天最后一节体育课我没去上就提前回去了。也许上天就是这样喜欢整人。”她说。垂下的目光没有焦距,只有空洞。
“我走到门口时就听到屋里有桌子板凳碰着的声音传过来,我当时太害怕了,就躲在门口的大石头后面不敢出来,但是我竟然看到是我爹在打我妈。他揪着我妈的头发扇我妈耳光;他用拳头打我妈,他力气本来就大,还那样用力地一拳一拳狠狠锤在我妈身上;他用脚踢我妈,踢在她肚子上,我妈疼得捂着肚子,他还骂:‘你怎么还不去死?在家闲着也不知道去挣钱,我是娶你回来当祖宗还是干活儿的啊?’他还让我妈去死。”韩霞突然失控般猛地扬起头,豆大的眼泪从眼眶滚落,固守的坚强防线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小舅,我爹让我妈去死,是我亲爹让我亲妈去死啊!”她的声音嘶哑得难听,像指甲划拉着粗玻璃,支离破碎。只瞬间,韩霞又低下扬着的头去,低低重复说着:“小舅,是我亲爹让我亲妈去死啊。”
“小舅,那真是我亲爹吗?为什么?我妈明明是那么老实的一个人。他说要上山砍柴,我妈哪一次不是他说去就去的?回来时柴背得比其他任何人背的还多。他说要下田插秧,我妈哪一次又是偷闲躲着?甚至大中午的个个都回家避暑了,我妈还顶着大太阳在田里继续做着。他怎么会看不到这些?小舅,他怎么会……怎么会……看不到?小舅……为什么……”韩霞声音越来越低,抽噎着,再不说别的话,只是机械地重复着那句“为什么?”
古志刚不说话,再次伸手假装揉眼睛实则偷偷抹去眼角的溢出的晶莹液体,眼眶也开始变得红红的。那一刻,他开始埋怨自己的嘴笨,以至于在这种时候自己竟完全找不到半句能说出口的安慰的话。
能触动人心弦的不是歇斯底里的嚎啕大哭,而是沉默无声的绝望与认命。韩霞的头依旧低垂着,没再流泪,控诉的声音也越来越低。
一间小屋子,两个人的沉默,谁的伤口在空气中被命运撕扯、撒盐。更改了预订的轨迹,生命还能到达梦想的目的地吗?
古志刚第一次感受到了无力的滋味,竟是来自一个八九岁孩子控诉与茫然。他不怕农活儿的繁重,也不怕他人的威胁与打压,却在韩霞的沉默中惊慌无措。他怕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对生存和命运产生怀疑失去信心,“别想太多,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说出这话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沙哑得可怕。
攥紧拳头,咬紧嘴唇,古志刚的牙磨得吱吱作响。他猛地转身摔门出去,韩霞却像失了灵魂的娃娃,没有半点反应。
“你在这里待多久了?”古志刚一出房间,就见韩强蹲在门口的楼梯下,蜷缩成一团,压着声音哽咽着。
“小舅,姐说的是真的吗?”他眼眶肿得厉害,泪痕像剑疤一样摧毁了干净的脸,眼睛却是亮晶晶的,还泛着希翼和哀求的光,“我不相信,爹明明那么和善,下寨子谁家有事都第一个想到找我爹帮忙,我还看到他拿钱给杨琴琴买东西吃。他不可能会这么对我妈的。”
古志刚一愣,嚅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似乎失去了言语的能力。仅有一句无声的叹息在空气中破裂。
大步流星地跨过门槛,穿过滴檐,与厨房门仅仅是数步之遥的转角,古志刚整理好情绪,一脚踏上檐坎,以平淡的语气说:“大姐夫,你出来下。”酷酷的转身,生怕自己看到古美脸上的伤痕会忍不住当场和韩明清大打出手。
韩明清一听这话,心道不好:自己这小舅子向来是特别袒护他那老不死的爹妈和那些憨斑鸠似的姐妹的。如果让他知道古美脸上的伤是被我打的,虽碍于岳父岳母的面子他不会和我动手,但我定然也少不得挨岳父岳母一通训教。待会儿我就来个抵死不认,任他古志刚再厉害也拿我没法。
这样想着,韩明清放下碗:“妈,你们吃着,我过去一趟。”起身的同时又狠狠剜了古美一眼。看着他带满警告意味的眼神,古美吓得手一哆嗦,就将白瓷碗摔在了地上,他却暗暗不屑地冷哼一声,嘴上却冷声说着:“注意着点嘛,摔了浪费。”边说边又退出了厨房。
饭洒在了罗远萍脚边,碗摔碎在古椿脚边。罗远萍低头看了一眼,仍只是端端坐在板凳上,将脚从那堆脏兮兮的东西边移开,依旧专心致志地就着些红豆腐、煮白菜扒拉碗里的饭。古琼频频低头看高德英躬下身子去一点一点捡拾倒在地上的饭粒,又抬头看看面无表情木衲地吃饭的古椿和没有半点帮忙意思的罗远萍。终是坐不住,“妈,我来。”说着就蹲下身子,将碎碗瓷片捡到灶台炉子旁,又一颗一颗掐起饭粒,放进装鸡食的桶里。
高德英起身用灶头上干净的帕子擦着手。看到儿媳无动于衷时并未有半分生气,她理解,毕竟罗远萍怀的可是古家的孙子,做不得这些。但一见古椿的木衲呆滞,不禁惊骇不已,古椿原来是这个家里最跳蹿的,自己做什么她都会来帮忙一起做,且虽忙前忙后,做得很仔细也没有过抱怨。怎的从龙家回来就这样了?
“清灵,你哥不是去喊你爷爷和你爹吃饭了吗?怎么你爷爷他们也没来,你哥也没来?”古琼收拾完,随意地擦两下手就端起碗继续吃饭,一边给高德英夹菜,一边说着:“你赶紧吃完去喊他们来吃。”
“我不去,他们一会儿就来吧”古清灵边回答着,边悄悄看韩菲雪,阴阴窃笑着:“菲姐,你是有多想睡觉?端着碗都能睡着?”
罗远萍微微抬起眼皮,淡淡地说:“去床上睡吧,给你姐她们留着饭菜的,一会儿和你姐一起吃。我吃完了,你们慢慢吃。”说着也起身退出了厨房。
高德英撇撇嘴,不说什么;古清灵也急忙扒拉两口饭就跟着出去;韩菲雪放下碗筷慢慢飘出去。眨眼间,厨房只剩下四个女人默默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