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惜若阿姨病重的消息时,我正在努力从宿醉中清醒过来,这个消息消除了酒精让我产生的头痛。我都已经忘记了昨晚为什么喝酒了,因为事业不顺,还是家庭不和?我抛开了困扰我的这个问题,来到惜若阿姨所在的医院,并不全是因为我敬爱着她,还有就是这是我离开现有一切的理由。临走之前,她抱着我,呼喊着我这一辈子最想见的女人,那个原本应该给我幸福和温暖的女人,那个让我这一辈子都没能叫出的最能令人自豪的两个字“妈妈”的女人,我怀着对她深深地恨意,轻抚着怀里这个瘦小的身体,没能挤出一滴应该有的眼泪。当我走出病房,我放声哭泣,哭喊声惊动了医生护士,当然也惊动了处在伤心的惜若阿姨的家人,他们安抚我说:不要太过伤心。我并不是伤心,而是害怕,害怕面对现在的自己,但我并没有说出来。从这个我只来过两次的城市离开,看着车窗外陌生又熟悉的景象,霓虹灯,车流的灯仿佛是每一座城市必有的装饰,还有郊区外一座座在建的楼盘,这叫开发,这是发展,每个地方都在发展。我已经忘记第一次来时是不是也是面对过同样的景象,只记得那一天我都是在惜若阿姨身旁度过的,我深深地沉醉在她的笑,她的美里,那时的幸福感烙印在我的骨髓里,我的细胞里,在后来的日子里,不需刻意的回忆,它自己就会在我身体里翻滚,让我的梦不常见的变得甜蜜。我深信那就是那时同学口中的妈妈的拥抱,妈妈的吻的感觉。惜若阿姨口中一直不停的夸奖着我,说我漂亮懂事,我很高兴,一种专属于孩子的自豪感,但最自豪的是那句:真像你妈妈。我总是在脑海里用别人夸奖我的词句中描绘妈妈的样子:漂亮,聪明。随着自己长大,她的样子也变的清晰:大方,秀外慧中,慧质兰心等等,那个时候也是我开始讨厌她的时候,因为对我来说她永远都只是一些褒义的形容词而已,她不会抱我,不会亲吻我对我说“我爱你”,甚至不会打我,不会骂我。装满我内心作为钟晴女儿的自豪感的不止惜若阿姨一人,还有一个人,他叫刘云浩,他第一次见我就一直陪在我身边,问东问西,可是我却想不起其中的任何一个问题,只记得他看我的眼神,温暖的像我的父亲,只是有一点不同:爸爸看着我问问题时的眼神是想看穿我有没有撒谎,而他的眼神只是想让我给出一个答案,甚至只是想让我说话而已。那是不完全的一种父爱,多年以后我学习了一个词“爱屋及乌”,才了解到那种“父爱”所掺杂的“杂质”是什么。不过,我还是喜欢和他在一起,没有和爸爸在一起的拘束,更重要的是他是我离开那个父亲建起的铁笼的钥匙。
说起爸爸,记得小时候,他经常说:等你长大了,就会离开,然后就不会再回来了。我不记得我说过“不,我要守着爸爸一辈子”这样的话,而现在这个答案是脑海里唯一的印象,原来,我已离开这么久了。上一次见他,是我结婚的时候,他久违的收拾了一下自己,穿上了我为他准备好的西装,双眼炯炯有神,射出柔情的光,我知道那是没能流出的眼泪,当我挽着他的手走在人生新起点时,我一度以为他才是我要嫁的那个人。他给了我他半辈子的积蓄作为我的新婚礼物,我差点感动的落泪,他不该包两个红包的,他不该准备一份本就不存在的礼物,至少不属于我。我厌倦了,他总是在我面前唠叨着钟晴的事,我已经和钟晴一样大了,以后,不会再有人说我和她很像了,我总是这样告诉自己,这个想法给我很大的安慰,但我总有一个预感,在他面前,这份自我的慰藉将会变得粉碎,所以,我再没有见他,偶尔过节,我会打电话给他,他不再说钟晴的任何事,不再问我任何问题,只有简单的几句话:我很好,你不用担心。因为我总是简单的问:你最近怎么样?然后,以各种理由挂掉电话。现在,我不想再打电话给他,我想见到他,看看他的样子。归途的心情出乎我自己意料的急切,就像当年我离开时一样。
十二岁,对我来说是一个足够大的年纪,因为我生长在这里,因为这里的孩子都在这个年纪选择去县城读书,因为只有这样才会有出路,因为这里几乎所有的家长都这么认为。然而,作为村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唯一一个回到村里种桃树蔬菜的大学生——我的父亲,并不这么认为,他为我选择了他曾经的中学,他觉得我从这里走出去才是真正的能力。我想他所理解的“走出去”和我所理解的有所不同吧,其实很简单,我要的是离开,我想可能他也注意到了,我不再爱笑了,不再围在他身边了,我努力学习爱上读书了,这些只不过是躲避他的一个很好的理由罢了。我也错信了他的话,他所谓的真正走出去的那番话不过是想让我留在他身边的拙劣的理由。那是我出发去大学时他告诉我的: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现在想想当时把你送到县城读初中是不错的选择,至少现在不会再有强烈的不安了。我并没有因为他的真情告白而感伤,因为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时刻,唯一的情感是好似梦想成真的兴奋,而我唯一的想法是:我们都把对方看的简单了,爸爸,真是亲生的。我并没有因为这样的内心而感到害怕或恐惧,这一切都已在离开后的六年里变得理所当然。
离开时,相比从前我唯一没有改变的是在别人的夸赞声中产生的自信和优越感,我想如果我愿意,我也可以成为年轻的惜若阿姨。这种想法保持了将近一年,这要感谢爸爸,为了远离他的絮叨,我养成了一个好习惯:读书。我不再想成为谁,不再有什么优越感,因为世界里的未知要比众人仰视的目光更具诱惑力。渐渐的我离原来的自己越来越远,离自己眼中的社会越来越远,高考接近时我哭了,不是因为严重的偏科,而是突然发现以为超脱的自己就迷茫的站在现实的中间,哭过之后,我告诉自己,如果真的只有这一条路可以活出自己,那一定要做这条路上最成功的一个。半年的努力换回了一个通知书,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书店买了一本书,不是那本书有多好,而是为了告诉自己不要忘了这半年来努力的目的,不是为了这一张纸,更不是为了四年后的那一张纸,而是活出自己,多年后发现,那个目的其实很简单,就是我不想成为钟晴。
不一样了,他站在田里的背影没有以前那样直了,他的头发虽然还是一样的柔顺,但没有以前那样黑了;他的眼神还是一样的温柔,但没有以前的大了;他的笑容还是一样的温暖,但没有以前的甜蜜了;他的肩膀变得无力了,胸膛也没有印象里的宽广了。这一切,从走进桃林到拥抱着他,是我最真实的第一感觉。虽然一切还是井然有序,但是田里的杂草除的不再干干净净,钟晴的坟周围例外;家里也比之前有些凌乱了,我的房间是个例外。吃着多年不曾吃过的他做的菜,比之前咸了。
“菜咸了。”嘴里这么说着,但我并未停下手中的筷子。
“不会啊,一直都是这样。”他怀疑的吃了一口,继续说道:“要不我再重新做。”
“不用。”我回答,仍未停下手中的筷子。
“怎么一个人回来了?他欺负你了?”
“惜若阿姨走了。”停顿之后,继续吃起来。而爸爸端坐在我对面陷入了沉思。
躺在久违的床上,儿时的记忆愈渐清晰,仿佛打开了尘封的日记。我趴在爸爸的背上唱着歌颂春天的歌,因为春天桃树会开花,因为妈妈喜欢桃花;我在写着钟晴名字的坟地前唱新学会的世上只有妈妈好,因为爸爸说那是妈妈的房子,我说话她一定听的到。渐渐的,那所谓的“房子”越来越远,被我压弯腰的爸爸,以他最快的速度,滑稽的跑着追逐,而我站在原地怀着被抛弃的心情哭泣,泪水汇聚成河流,流过一片桃林,一个漂亮的女人在尽头冲我微笑,向我招手,我却沉在河底,看着远处的温柔窒息,用尽全身力气大声的呼喊:妈妈,救我。在噩梦中惊醒之后,我没能再次睡去,我想去外面走走,意外的走到了桃林的尽头,若不是看到尽头的火光,我想我一定会梦游似的再次看到钟晴这个名字。那是爸爸在为她烧纸钱,口中念叨着毫无逻辑的话:方惜若去找你了,估计这会儿你们早见面了。有什么话,你终于有人可以说了,你的委屈也可以倾诉了。对了,小丫头回来了,哎,我瞅着她不怎么高兴,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了。你以为我不想问啊,我是不敢,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我可不想把她给气走了。是,我是她爸,可是,你还是她妈呢,这么多年我替你说了不少好话,这次也该你安慰安慰她了。瞧你说的,她这脾气明显不是遗传我的啊。嘿嘿,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
他好像在和钟晴对话,我突然想知道他这样有多久了,在内心的自责中我感受到了他言语间的幸福,我觉得我的离开对他而言或许并没有很糟糕,当然,如果不是时间太长的话。一阵袭身的凉意让我想离开,爸爸和钟晴的对话在一声叹息后又开始了:哎,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思晴,在这个残缺的家里,没能给她完整的爱。
我笑了,笑爸爸的傻气,一个残缺的家怎么会有完整的爱呢?错就错在,所有人都在告诉我,我有多么的像她,却没有人告诉过我,她如何的爱我。几年后,爸爸去世的时候,我才明白,没人能告诉我,爸爸也不能,因为她在我出生时就已经去世了。而也就是那时我才明白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爸爸——纵然我多年不曾看望他,我却从不怀疑这一点,但我动摇了,只因为爸爸临终的那句话:你的妈妈逼着我做出选择生了你,我本打算保大不保小的。你妈妈说剩下的半生,你会帮她走完,而且会比她更出色,因为你是我们的孩子。我跪在他们的坟前,在大雨中痛哭,因为愧疚,因为放弃,放弃了妈妈的存在,也放弃了自己。为了寻找,自己最后一次回到这里,再未离开过。这可能是我这一生做的最正确的决定了,不仅成全了自己,也成全了我法定的丈夫,让一个本该是破碎的家变成了两个人的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