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留了十来天,知州多次催促他赶快给意见,但钱若水就是不副署个人意见,同州上下都很奇怪,不知他要干什么。
有一天,钱若水找到知州,屏退从人后,对他说:
“我钱若水之所以留着这个案子不动,是因为秘密地让人在找这个小女仆。现在,找到了。”
知州惊问:“小女仆没有死?现在哪里?”
钱若水就叫人将小女仆带到知州,也将她的父母带来。然后隔着帘子问小女仆的父母:“你们要是见到自己的女儿会认识吗?”
小女仆父母答:“哪里有不认识的道理啊!”
于是,将小女仆推出来见。
父母一见之下认出,于是抱头痛哭。
知州升堂,将富民一家从狱中提出,打破枷锁,放他们走。
但富民一家不走,对知州说:“没有您,我们一家都被灭族啦!”
知州说:“这是钱推官的功劳啊,不是我的功劳。”
富民一家又去见推官钱若水。钱若水不见,说:“这是知州自求得到的结果,跟我没有关系。”
知州因为钱若水为人雪冤,救活好几个人,要为他奏论请功。但钱若水看得很清楚,对知州说:“我钱若水只求狱事正,人不冤死,至于论功,不是我的本心。况且,如果论功,那录事参军会怎么办?”知州对他这种姿态很是叹服。录事参军则到钱若水办公室,“叩头愧谢”。钱若水不说这事,但知州和录事参军在说,于是远近都知道了这件事。
这件事,就记载在司马光的笔记《涑水记闻》中。
钱若水也有捍御契丹、平定西夏的谋略,曾上书朝廷谈自己的战略意见,得到嘉赏。太宗一朝,钱若水得大臣体,有名士范,为后来的大宋名流,形塑为一种特殊的人格模型。
李昉不朝宋太祖
李昉是太宗一朝最有影响力的文人之一。
他在后周时代就享有大名。周世宗曾读过他的诗,对人说:“吾久知有此人矣。”于是,将李昉提拔为知制诰、集贤殿直学士,后来又加史馆修撰、判馆事。李昉成为后周的一等一笔杆子,文名之大,仅次于范质。后周恭帝嗣位,“赐金紫”。所谓“金紫”,指“金印紫绶”,“金印”可以是印玺,也可以是金鱼袋,这是一种表明职务职称的饰品;紫绶,则是紫色的官服,都是高官显贵可以享有的身份标识。这时,他可能正在担任汴梁市长的职务。
但有意味的是,陈桥兵变之后,李昉,这么重要的文臣,却没有得到太祖重用。从建隆元年(960)开始,史上看不到李昉的记录,直到乾德元年(963),才知道李昉“为给事中”“权知衡州”,此前有三年时间,没有他的身影。
李昉,是一个在士林中享有盛誉的人物,他死后,光环不减,著名收藏家、文臣宋绶,曾经为孀居的李昉夫人上寿。宋绶带着二十多人到李府,李夫人在帘后答礼。宋绶在堂下拜祝道:“太夫人您不能饮酒,我请以茶代酒为您祝寿。”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壶茶来,斟满了,献给李夫人。再拜而去。
李昉死后,在士林中,仍然享有如此人望。
李昉是一个自尊心很重的文人,这方面,他可能仅次于钱若水。
太祖自陈桥进入汴梁,后周三大名相范质、王溥、魏仁溥都已经称臣;另一个文人陶谷,更在实行禅让大典时,将预先准备好的“禅位诏书”,在众人仓促无备中,拿出来邀宠。而李昉,则在这一最重要的现场,失踪了,不见了。他一定是没有出席典礼。
野史,宋人陈师道《后山谈丛》记录一故实,可以从中看出端倪。
“李相昉在周朝知开封府,人望已归太祖,而昉独不附。王师入京,昉又独不朝。”宰辅李昉在后周时,知开封府,当时太祖赵匡胤已经有了很大威信,很多人都在攀附这位殿前都点检,只有李昉不去巴结。等到陈桥大兵进入京师,李昉又独自不去朝见。
这样,李昉就成为大宋建国的一个异数。
所以,初期,赵匡胤将他贬为道州司马。道州,在今天的湖南南部,与广东接壤。从汴梁到道州,有两千多里路。李昉上路后,步行,每天走十几里。同行有监护,问他,他说:“不急,等着,后面还会有诏命。”太祖知道后,下诏要他骑马去上任。他不去买马,去买了头驴,慢慢骑着去上任了。
后来又调到延州做别驾。延州,即今天的延安,那时属于边境地区。别驾,相当于通判,是州郡的第二或第三把手。按规定边境州官有三年期限,但到了期限,李昉不愿意往内地迁徙。后来朝中宰相向太祖推荐了李昉,说“可大用”。于是召他到兵部。李昉辞别了五次,不准,于是进京。但路上走到长安时,称病两个月,朝廷派来的中使催促他尽快回朝复命,到了洛阳,又称病一个月,而后才走。好不容易这才到了汴梁。见到太祖后,他在等待一个结局。没有料到的是,“上劳之”,皇上很是慰劳了他一番。李昉这才受到感动。仿佛卧龙先生被刘玄德“三顾茅庐”感动一样,于是,说了一句让太祖感动的话:
臣前日知事周而已。今以事周之心事陛下。
臣此前只知为后周服务而已。现在愿以为后周服务的忠心为陛下服务。
史称“上大喜”,皇上大喜,说:“宰相不谬荐人!”宰相真没有胡乱举荐人。能得到李昉,太祖真心高兴。
李昉就用这种方法,“前倨后恭”,完成乱世之后,读书人的一点孤傲式自尊。看起来很可笑。与誓死不背叛后周的韩通将军比,他屈服了;但是与范质等人比,他扼守了一点士大夫的荣誉;与陶谷比,他坚守了不主动阿附的门限。值得庆幸并值得原谅的是,大宋乃是一个有道邦国,李昉此举,气节有亏,但不是附逆。文明展开,需要更多模型,李昉的模型,意味深长。
《后山谈丛》记载的李昉故实,与国史记录或有抵牾,但那是另外一个问题。对于进入传统且有效传播的故实而言,文本可以独立获得独立的意义系统。至于如何鉴别“真伪”,需要思想史和辨伪学的双重介入。
与薛相一样,李昉并没有多少传奇故实,但他代表了那个时代士大夫的一种倾向:明哲保身,立言自重。
太祖晚期,对赵普的“专断”有所警惕,当赵普被雷德骧、雷有邻父子弹劾时,他有了罢黜赵普宰辅的意思,更由于卢多逊与赵普不和,太祖也听到了更多赵普的坏话,因此,特别想听听后周宿臣李昉的意见。但李昉的回答很让太祖不满,李昉说:“臣职司书诏,普之所为,非臣所知。”臣的职责所在,主要是负责草拟书诏,至于赵普的所作所为,不是我能知道的。
太祖时,李昉没有做到宰辅。到了太宗朝,因为赵普、宋琪做宰相很久了,朝廷也希望能有后继者,但宰辅需要资历,在老臣中,没有人比李昉资历更老,于是李昉开始参知政事。赵普出镇河阳后,李昉又拜平章事,正式成为国家丞相。太宗一朝的“文治”,因为有李昉这样的文人参与,越来越有文明气象,距离五代乱世,已经越来越远。
李昉为相,在处理大宋与契丹的关系上,是“主和派”。他的名言就是:“屈己修好,弭兵息民”,皇上要委屈自己,努力与契丹修好;尽量停止战争,让百姓休息。
这一条原则,后来成为大宋诸臣中“主和派”劝谏君主的关键词,也成为君主自我标榜的关键词。
为了做到“弭兵息民”,李昉几乎不讨论北向用兵之事。几次应诏上书,也都是主张不用兵。对边备也不上心,更多的日常生活,都在“赋诗宴乐”。这样的姿态,连“布衣”人物都看出来了。于是有个“布衣”名叫翟马周的,就击响了“登闻鼓”,诉讼李昉这些事,认为他不适合做宰相。太宗听后,也适当地给了李昉一点“薄惩”。
一钱不值
李昉人很厚道,待人有“恕道”,史称与人打交道“不念旧恶”。乱世中,他看到了太多的睚眦必报,因此,在朝臣的位置上,他总是小心谨慎,“无赫赫称”,没有那种盛大显著的样子,很低调。但即使这样,还是被人嫉妒。陶谷嫉妒他,卢多逊嫉妒他,张洎也嫉妒他,尽管他对陶谷一让再让,对卢多逊从无一句恶语,对张洎更主动交好,但嫉妒,该来,还是来。
李昉与卢多逊平时很友好,但卢多逊多次在太宗面前说李昉坏话。有人甚至透露过卢多逊的背后毁谤之言,但李昉不信。直到李昉做了宰辅,太宗跟他说卢多逊事,李昉还在为卢多逊辩护。太宗忍不住说:“多逊居常毁卿一钱不直。”卢多逊平常把你糟践得一钱不值。“一钱不值”成语在此。
李昉这才知道他交了个什么朋友。
但李昉做事也有原则,他守住读书人那一点清高,从不请托,也不倚老。他在中书做宰辅时,总有人来求他,请他在皇上前美言,以求晋用。李昉若明知此人可以拔用,但还是“正色”拒绝,却在背后推荐此人。如果明知此人不可大用,反而会和颜悦色对待他。李昉的子弟们就问他为何如此。李昉回答:
“用贤良人才,是君王之事。如果接受人才的请托,那就是买卖私人的恩典,所以遇到可用之人,一定要严肃拒绝,这样就能将恩典归于君上,我不必居功。如果遇到不可用的人,让他失望,又没有好话给他,那是容易收获怨恨的,所以要和颜悦色对待。”
李昉患有心悸病,几年发作一次,一次发作,就要一年才能恢复。据说这是他执掌诰命三十多年,因为劳役思虑所致。等到他做了宰辅,更加忧虑畏惧。至道二年(996),李昉陪同太宗到南郊参加祭天大典,烦琐的礼仪完毕后,诸臣入贺。李昉“拜舞”中,忽然仆地,应该是心肌梗死,被台吏扶出回家,几天后,薨,年七十二岁,谥号:文正。
“文正”,是大宋朝,乃至于延续到大清朝,传统文人死后能够享有的最高荣誉。历朝不多见,大宋能够荣膺这个谥号的,李昉是第一个,随后三百年间,只有王旦、王曾、范仲淹、司马光等不足十人。
善人君子,父子相继
此前一年,正月,太宗在乾元楼观灯,召李昉坐在旁边,并亲自给他斟了御酒,取了案上水果小吃之类给他。楼上大臣不少,太宗就指着灯火中一派繁华的京师街道,对诸臣说,哪里哪里是前朝的什么什么“坊”,哪里哪里是前朝的什么什么“巷”,哪里哪里是前朝的什么什么官衙、官署,但现在这些都不见了,因为城市改造,街道拓宽为通衢大道了。说着,又发表一通议论:“过去,后晋、后汉,君臣那么昏暗,互相猜忌,枉陷贤良,当时人,民不聊生。就算他们想营建修缮京师,都没有工夫啊!”李昉回答:“后晋、后汉,臣都经历了,哪里可以与今天的圣朝同日而语啊!像今天这样四海清平,州郡平安,民物阜康,都是陛下恭谨勤政的结果啊!”这一番话似不免“面谀”,但也是实情。太宗像所有愿意听奉承话的人一样,听后也高兴,因此回顾诸臣,给了李昉一个评价:
“李昉事朕,两入中书,未尝有伤人害物之事,宜其今日所享如此。可谓善人君子矣。”李昉服务于朕,两次进入中书。但我知道的是,他从未做过伤人害物的事,善有善报,所以他有今天这样的尊享。真可谓“善人君子”啊!
李昉,就是大宋太宗朝的“善人君子”。
薛相身后荣誉在《旧五代史》,而此书,李昉也是编撰者之一。李昉身后荣誉更在《太平御览》《文苑英华》《太平广记》三部大书。这是奠定他“文正”公地位的名山不朽事业,与薛相比并不逊色。更有意味的是,他教子有方,他的儿子李宗谔,也是文职起家。李昉曾经做到“三馆两制”,崇文院“昭文馆、集贤院、史馆”三馆;做翰林为皇上起草诏令,为“内制”;加知制诰,为中书门下拟定诏令,为“外制”。而李宗谔在此之后不几年,也做到了“三馆两制”,时人很认为这是一种父子相继的荣耀。李相比薛相更具士君子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