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是从马背上下来,轻轻抚摸了下马背,片刻便安抚了老马的情绪,他是一经验老道的士兵,这些动作异常流畅,简单到和每天吃饭喝水睡觉一样。
老兵的动作看上去有点别扭,他从骑马再到马背上下来,他从开始到现在都没用过左手,他的左手紧紧抓住了他身前的一个包袱,深怕这个包袱有所损失,包袱里面有比他的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交给他包袱的人是大燕的守护神,神话般存在的人物,他交给他包袱的时候说:“这个包袱很重要,好好保管它,接下来的拜托你了。”那个人的目光深邃而平静。
他单膝下跪接过包裹,他跪的不是那个人,他跪的是天,求天,风和日丽,跪的是地,求路,大道平平,畅通无碍。
他自己拿命发誓:“人在包袱在,事情一定办好。”这是一句承诺,也是他自己给自己立的军令状,人在包袱在。
包裹里的东西很简单,一个大燕皇帝亲笔写的缉拿文书,还有一个信封。他是个老兵,他这一生有幸见到皇帝陛下两次,他觉得自己是无比荣幸。
大燕几十万军队,往往穷极一生,拼掉性命却也不知道,值得让自己豁出生命的皇帝长成啥模样,自己见到了两次,到了地底下见到那些死去的战友,他有吹鼓的本钱了,够了,赚了。
以前环燕城是某位权贵做主,他每年不交供,不纳粮,上向朝廷讨要军费,下向人民收刮钱财,中间再克扣些粮饷。大燕皇帝要变革,要立法,于是派人来接管环燕,要接管环燕这所军事重城的难点当然在于军队,皇帝每次派人来都无功而返。
十八年前的某天,大燕皇帝孤身来到这里,进入军营二话不说杀了当时镇守军营的长官,然后召集士兵,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皇帝,皇帝还很年轻,他却已经是个老兵油子了。
他听到皇帝只说了一句话:“朕来到这里,一是为大燕好,二是还欠你们的军饷,三是以后朕绝不拖欠你们军饷,不忘记你们的功劳。朕发誓。”这是大燕皇帝的誓言。
随即他就离开了,来的很匆忙,走的更是极速,他很忙,非常忙,来到这里就意味朝中的反对势力就会有机可趁,他要在消息传出之前回到自己的岗位,这样即使他们知道了,他们也无计可施。
他第一句没听懂,没明白,为大燕好,大燕不是你家的吗,你好,大燕就好了,那时这句话真正的含义离他太遥远了,什么保家卫国,都是扯淡,保住性命,还能及时领到饷银,这是他那时的梦想。
第二句话他没来得及听懂,却明白了,大燕皇帝走后,新任的长官就发了军饷,连同拖欠也一起补上了。那天晚上他连续做了几个美梦,每次梦醒他都将自己的军饷数了一遍,又继续睡,他的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的,如果这是梦,那就继续睡着吧,不要醒来。
第三句他听懂了,却没明白,当长官的克扣军饷,拿士兵性命换来的战功成为自己升官之路,不是常有的事情吗?自己死了之后,欠自己的军饷还有补贴说是会拿回自己家里,可是每个当兵都明白,这都进了长官们的口袋。
现在他听懂了,也明白了,大燕八年的征战,八年的苦熬,终于有了结果。
第二次是十年前那时那个人刚战胜了魔王,恶龙,各个战场的战役都到了尾声,大燕基本要结束动乱,改革变法已经将要成功了。
大燕的安定已成事实,他又来到环燕城,这时不是孤身前来,跟他前来的还有两人,其中一个就是把包裹交给他的那个人,还一个是个白白的胖子,他们三个是过来视察巡防的,他视察到军营,又只说了一句,“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你们不守法,军法在,国法在,如果哪一天朕懒惰了,朕昏庸了,朕允许你们拿起刀剑来鞭策朕,反抗朕。”
他是皇帝,说出的话就是圣旨,他在这十年里,很勤奋,很英明,他是千古一明君,万年一圣主。
说完他又离开了,巡视的地点太多了,几年的战争中,基本打垮了大燕,他需要去很多地方,做很多思想工作,去安抚他们。朝中的政务也很多,都城每天都有八百里加急送到他手里,两次见面,留下两句话,刻在了他心里。
他死了,他会带这两句去见他的战友,然后很高兴的告诉他们,他们的主子,他们的陛下是个好皇帝。你们死得其所,十年来大燕的生活很好,比起过去一百年加起来都好,你们安心吧,大燕以后会更好,我们的子孙不会忘记我们的,他相信他的皇帝。
不久前他自告奋勇从那个人手里接收了这包裹,这个包裹不沉,但很重。接到包裹的那刻,他的生命又变得重要起来,残存的这十余年生命仿佛就是在等这一刻,年轻的人做这件事不稳当,他老了,他没家人,没有牵挂,朋友也都死在了战场上,除了那匹老马。
他从接到包裹到现在,已经整整过去一天了,他的左手依旧和一天前一样,这个手势他基本没换过。
这一天他没有吃过什么东西,只喝过少量的水。他恰是又回到那个和战友激情的年代,只是现在只剩他一个人,有些孤单,不过很快他就不会再是一个人了,等到了那边他们还是老样子吗,年轻的面庞,他们能认识现在的自己吗?
他用右手手摸摸了自己,发白的头发和稀疏的胡子,自己老了。
他用力吸一口气,整理整理衣服,看了看这个学院,发现自己要找的目标正在当中。他的饥饿,疲劳一扫而光,最后他看了一眼他的战马。战马没有嘶叫,眼神中满是哀伤,马通人性,他知道,它主人的下场,它不能劝,不敢劝,它只要叫一声,它的主人就会明白。
这是它主人的选择,作为一匹好马,他知道主人要是上刀山,他只能送他到刀山脚下,他的主人要下油锅,它只能带他到油锅旁,它只能恭请它的主人一路走好,它拥有一匹好马的一切优良品质,即使它没有优良的血统,它最富力强的时候也卖不到好价钱。
老兵现在精神饱满,黝黑的脸庞上,那双炯炯有神的双眼闪烁着炽热的火焰,燃烧着自己最后生命,也燃烧着大燕的尊严。
大燕的尊严不可冒犯,士兵的生命因守护国家尊严而变得神圣,他的同伴先后都为大燕尽忠了,现在该轮到他了,这一天他等的太久太久了,苟延残喘的生命还能发挥着价值,这是士兵的荣幸,老兵的最好归宿。
他背挺的很直,从他见到过年轻的大燕君主时他的背就挺的很直,起初是回敬他的君主补发的军饷,后来逐渐成了习惯,现在他以这种习惯教导刚入伍的新兵,哪怕没有一个士兵肯听他的。
叶漫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进学院,他走的每一步都相当有力,每一步都没有过多的动作,每个步伐的距离都是相等。
很多年前,老兵还不老,带着梦想来到了军中,却遭遇到了现实,染上了坏习惯,打仗自己一定在最后的那个,吃饭自己总是第一个到的那位。十几年前,现实被人打破,他成了真正的士兵,大燕的士兵,他认为自己可以鞠躬尽瘁的时候,他周围的战友却都先他一步走了,这是上天开的巨大玩笑。
叶漫不知道着老兵的勇气来自于哪里,他不知道凶手是谁,哪怕是学院最普通的学生他能带的走吗?难道后面还有更厉害的人物,甚至传闻中的“人间圣剑”星辰云也会来这里。先派一个人来摸摸底,试试学院的深浅的吗?他总觉得不会如此简单。
“只有一个老兵,他来做什么?”
“大燕的士兵从没有来过学院。”
“学院和各个国家的联系都很密切,唯独和大燕缺少往来。”
“我听说前几天,大燕发生了命案。”
“不会是来学院缉拿凶手吧。”
“不会吧,一个人,一个士兵,一个老兵,又不是他,别开玩笑。”
学院的学生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他们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他们都认出了大燕的军服,伐燕战争时他们才刚刚出生,以一国之力抵抗诸国兵力八年之久,一城未落,寸土不失,无数年来仅仅发生在大燕。
四湖学院每逢庆典,各个国家总会派人送上礼物,只有大燕连恭贺的人都没有。这十年来,大燕来到四湖学院的人逐渐减少,在四湖学院毕业的,回到大燕也得不到重用,其中缘由耐人寻味。
叶漫看到老兵走到万斗沙面前,用铿锵有力的声音说道:“你是万斗沙?”
万斗沙缓缓说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