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嗡……”
突而,从石亭之中传出阵阵钟声,悠远而肃穆,荡漾在耳边,甚至带着上古儒家先贤的呼吸,让人杂思褪尽,浅然沉静。
“快,快,孟老夫子来了,钟声一过,还不入石亭,可是要鞭罚的!”
“木牌,对,我的木牌……”
一群本摄于孟雨倩淫威,畏畏缩缩的学童们此时纷纷着急的赶向石亭,而那些刚刚被剥削的倒霉蛋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匆匆捡起地上的木牌,一边啜泣,一边撒丫子狂奔。
孟雨倩初时听见钟声,还强装镇定,赌气的留在原地,嘟着小嘴,瞪着杏目。
而随着钟声渐渐低垂,孟雨倩脸色渐渐变得灰暗,终于嘴一抿,眼一闭:“烦死了,要不是看在老不死的面上,我非要拔光这个孟老头的胡子!”
“走啦,小跟班。”
姜琉被孟雨倩死死拽着拖向石亭,心中却罕见的打了退堂鼓,他这个假冒货可不是什么学童,只是个坑蒙拐骗的佛棍。
虽说来者是客,孟府对他甚至有不情之请,但眼前这姑奶奶明显便是惹祸不怕事大,非要捅破天的存在,跟她厮混……
姜琉一想到后果,打了个寒颤,不由手中使劲,想挣开孟雨倩,却无奈发现孟雨倩搭在自己手腕上,那只嫩如梨膏,粉如垂莲的葇荑宛若铁钳,死死咬定,任姜琉如何挣扎,丝毫不动!
完了,羊入虎口了。
姜琉眼前一黑,凄惨的看着面前那个比自己还高上几分的身影,只觉自己便如被恶霸掳去的美娇娘般凄凉。
孟雨倩小小年纪便已经仙阁高挂,数里的路程居然只是半杯茶的功夫,便近到石亭跟前。
“咚……”
随着最后一声钟声,孟雨倩恰好迈入石亭之中,可在她身后的姜琉……
石亭远看就如普通庭院中,用作赏雨观云的伞亭,坐落在一处接天悬崖之上,但此时石亭中却盘坐着近百学童,丝毫也不拥挤。
石亭正中,一张蒲盘定风雨,一鼎香炉轻凡尘。
钟声落尽,一个青衣老者出现在蒲盘之上,没有突兀,也没有自然,仿佛他的存在与否,都不会令人诧异。
因为,他想,所以存在。
一滴冷汗从姜琉眼边划过,石亭中的青衣老者看似普通无奇,但在红尘中跌摸滚打数年的姜琉至少在见识上,远非在此学童可比。
从香炉中飘起的的袅袅熏香看似毫无规则,却却随着青衣老者的呼吸脉动,悬崖外的碧野云空,随着青衣老者的眼神卷舒成型。
就连老者坐下蒲盘,都随着老者的气韵风骨,缓缓……成妖!
一念,成真!
而在此时,青衣老者的目光缓缓看向了姜琉!
石亭被一股莫测的意志所包裹,至钟声落尽之后,便无人可以进入,姜琉看着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的孟雨倩,突觉这报应来得未免太快。
“迟到四人,鞭罚。”
青衣老者缓缓开口,话语,平淡……无情。
一朵彤云落下凡尘,扭曲压缩,形成长鞭,一块悬崖顽石飞上苍穹,四碎成尖钩般的短钉!
短钉遇着长鞭,居然便咬合其上,密密麻麻,宛如滴满鲜血的刑具!
言出法随,一念成真。
“嗯?!”
青衣老者垂目一展,言语中,居透露出丝丝怒气。
姜琉回首一看,便见悬崖之下,离石亭还有十多里的远处,一个小如芥子的少年似乎知晓了自己迟到的下场,此时居然慌慌张张的逃走,妄图躲过鞭罚。
“鞭!”
长鞭一瞬间便在原地消失,继而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从远处传来,甚至震碎了霄岚上的流云。
一众盘坐在石亭中的学童噤若寒蝉,听着往日里那一向自持身份,乃孟府嫡亲的少年,此时却似被凌迟一般嚎叫,不由埋下头去,大气都不敢出。
便是一向无法无天的孟雨倩,此时也松开了姜琉的手,坐在学童之中,眼观鼻尖。
小跟班,姑奶奶我都自身难保了,你就自求多福吧。孟雨倩暗暗想道。
姜琉看着那个学童此时一身褴褛,被鲜血打湿,躺在原地,不省人事,而那条长鞭继而出现在自己面前,姜琉甚至连短钉上的血渍都看得分明!
“扑通,扑通!”
旁余两个迟到的学童看到这偷奸耍滑的下场,不由跪倒在地,就如自动跳上砧板的鱼肉。
青衣老者的目光恢复了低垂,继而姜琉眼前的长鞭便欲朝姜琉挥下,姜琉着急大呼——
“迟到有什么错?你才有错!”
一话出,满场死寂。
‘咚,咚,咚’
石亭中此时静的几乎听得到一众学童胸中那年轻而澎湃的心跳,不知何时,悬崖之上,本舒卷流散的云雾似被定格一般,滞留在原地,冰冷的俯观着大地,说不出的诡异。
蒲盘的妖性依旧在成长。
香炉的熏香依旧在袅袅。
但,青衣老者却抬起了头,露出那张雪鬓霜鬟的脸。老者一条眉纹中,便深藏一个脍炙人口的故事传说,一个目光中,便包含着人情世故。
老者的眼睛,清澈得,宛若婴儿。
“哦?那我,有何之错?”
青衣老者的眼睛将姜琉印入,顿时,姜琉只觉世界逐渐远去,或者说,他走进了老者的眼睛。
姜琉深吸一口气,安抚下心绪,舔着微干的嘴唇:“小子不才,只是觉得常人之所以说迟到有错,无非是因尊师重道之故,不知夫子之意?”
孟老夫子点头:“然。”
道统大地如今民智大开,天宝地华之地数不甚数,屡有圣贤继往开来,拨乱重返,可谓正是一个千秋盛世,自然对人心教化、道德法纲格外重视。
对常人而言,不说为苍生立命、为乾坤清妖蛊、为往圣继绝学,至少也需尊师重道,安家亲邻。
而在儒家当中,尊师重道便更加注重,甚至到了上纲上线的地步。
对于那些离经叛道的子弟,儒家可直接出手灭杀,甚至会株连满门!便是龙庭对此,也只有稍稍控制舆论,避免人心惶惶。
所以此时姜琉无论打着什么心思,但牵扯到了尊师重道这种大义之上,便是青衣老者也只有称是。
“那么小子斗胆问夫子,不迟到,就一定尊师么?”姜琉紧紧的看着青衣老者。
一众孩童闻言,心中一震,甚至在心中审问自己,而孟雨倩此时也悄悄抬头,看着青衣老者那无怒无喜的脸,心里暗笑:好跟班,好好跟这老头算账,我在心里支持你!
那两个都已经‘引颈待戮’的迟到学童,此时眼中也透露出点点希翼,抬着头,看着石亭中的孟老夫子。
答是,那么孟老夫子就落了个愚昧顽固的穷酸之名。
答非,那么孟老夫子便会继续落入姜琉的节奏之中,越陷越深!
孟老夫子深深的看着姜琉,直看得姜琉心中发紧,这才说道:“老夫不才,不敢说经天纬地,但也教导过两任府主,也算才情过人,想来,配得上作你们这些娃娃的夫子吧。”
厉害!
姜琉心中暗忖,既是对孟老夫子那拔然的身份,也是对他这一步算五步,睿智超脱的眼界!
姜琉本就是打算从‘尊师’与‘重道’两处进行诡辩。尊师,是饵,旁人不得不吞,而这重道便是姜琉棋定天元,为自己圆场获胜的关键。
而此时孟老夫子居然完全洞悉了姜琉的心思,以自己为堵,将姜琉定死在‘重道’之上!
毕竟,以孟老夫子如今的境界,在一众学童面前,便是道!
迟到,便是辱道!
“咳咳……”
姜琉摸了摸鼻尖,不敢接过孟老夫子的话,力竭找回自己的节奏:“那么夫子可曾知道‘失道得法’的典故?”
孟老夫子深深看着姜琉,并未作答。
姜琉咳嗽两声,侃侃而谈:“上古之时,道家有一烧火的小童,日夜与火炉木柴为伴,尽心尽力,披星戴月。一日,有一道家先贤出世,偶然留意到小童,便让他到自己的洞府中听道,结果……他拒绝了。”
姜琉在石亭外踱步,留意到在此众人的心神皆放于自己的话语上,于是继续说道:“道家重缘法,所以那位先贤被拒后,也未强求,就此离去。但是旁人却是不解,便去质疑小童,结果小童说……”
姜琉停下脚步,看着石亭中,被熏香模糊了的的孟老夫子:“我不得道,我只修法。”
“小童蹉跎了岁月,由一个粉面小童成了个杖朝老翁,往日那些求道的朋友,要么折戟沉沙,在一场场纷斗中陨落,要么便是精进勇猛,成了一方豪杰。最后,成了老翁的小童,在一个满是火烧云的黄昏,他烧着火,劈着柴,悟了法……”
“他便是道家九大‘道藏之祖’之一,自身法‘驭气步’的创造者,无名无姓,只留道号:观法。”
孟老夫子缓缓起身,一众学童的目光皆随他的身影而动,老夫子叹道:“只可惜,我不是那位先贤,你,更不是那位道藏之祖。这,便是你的诡辩最大的漏洞。”
姜琉闻言,嘴角轻轻上扬,对视着孟老夫子的眼睛:“可我,是姜琉。”
可我,是姜琉!
千万年后,再次领悟到自身法,‘驭气步’的姜琉!
云,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