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我们到了。”
只见一座雕龙刻凤,却泛着岁月驳痕的石质镇门前,歪歪斜斜的立着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开口那人,胡须皆白,面容虽爬上了道道纹落,却不显暮气,一身白衣,倒也有些风骨道韵。只不过此时却一脸猥琐的看着一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少年面目生得不算俊俏,但颇有一番清秀,一双眸子不时吐露丝丝狡黠,两边耳鬓略有白意,似年少白发。
而少年此时趴拢着身子,中气不足的哼道:“死老头,我可是在荒野里逃了几个月,莫说烤肉,兔毛都没看到。”
说着,少年愁眉苦脸的揉着干扁的肚子:“倒是吃了一肚子的野果流水。”
“小子,你跟了我这么久,怎还没领会个中真谛!”
老头一脸失望:“佛经上说:量丈婆娑,人间苦乐,如雾亦如电,皆作如是观!莫说吃了一肚子野果流水,为了传扬我教道义,普度众生,得见我佛,即便身为饕鬄,无物不食,也是大善!走,小子,开张了!”
说着,老头拉着少年进了镇子,却满脸贪婪的四下打望,暗忖:这镇子,不错啊,说不得佛爷又得捞上一笔,佛爷的老婆本可就落在这儿了!
少年嘟囔着嘴,却也目中精光一掠,心里盘算:青石板长街,却有明显的车辙压痕,来往商旅不少,虽是清晨,但街边店铺却早早营业,装修不凡,店中伙计殷勤打扫,过往行人大多面色安详……这镇子,不错啊,说不得佛爷……呸,佛少又得捞上一笔!
一老一少,心里都打着响当当的算盘,四下张望。
“翻水包子,新鲜出笼哩,世代经营,味美价廉!”
“山玉糊糊,老少皆宜,香甜可口咯……”
“炕火煎饼,香脆齿香,又煎好一炉咯……”
街上叫卖声喧杂,热腾腾的食物热气洋洋洒洒的飘起,混着逐渐热闹的人气,越发繁华。一座沉睡一夜的镇落正在逐渐复苏它本来的面目,舒展它的鼎盛,抖落昨夜的沆瀣,从沧桑走至繁华。
少年看着眼前种种,心如猫挠,突兀一声‘咕噜……’少年赶紧捂住肚子,愤愤对身旁老头喊道:“老头,我们站这半晌了,你说的开张呢?佛祖也没说饿着肚子去普度众生啊!”
老头摇头晃脑,笑嘻嘻说道:“小子,看见没,包子铺前行第七个店铺外那个女子,这半晌的功夫,在这条街走了三个来回,每每都是在药铺外张望,却不入门,面容虽俏丽,但眉角散乱,两点浑暗于眼眸下方,肯定是有难言之疾!”
“而且过往行人、小贩商吏对其六分尊敬,四分疏远,绝非一般人家,嘿嘿,里面恐怕大有文章!。”
少年见不得老头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眼珠子一转,鄙夷的说道——
“这算什么,你看那坐在客栈靠门的男子,天色放明便坐在那里,虽未曾要吃食,但其喝的茶却是与玉贝等价的烟薰茶,一两茶便抵得上寻常人家几日的花费,小二对其格外谦卑。”
“但他却面色忧愁,眼中血丝密布,额头纹路弯折不全,并且衣角泛黄,带着泥土,必是舟车劳顿,遭遇了灾祸!”
少年仰着头,得意的看着老头,继续说道:“你是观静参动,耳听闲言细语才能揣测出人家的来历,而我一看,便知道他的来龙去脉,嘿嘿,老头,你老了,就该封山了……”
老头冷笑:“那男子指节粗大,握茶的姿势宛若持剑,气息绵长犹如鲸吞,我一看就知道他是明道修行的修者,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娃儿去插手试试……”
少年顿时一脸谄笑,接二连三的说:“高明,高明!还是佛爷高明啊……”少年心中却在嘀咕:你老头是看那个姐姐长得漂亮吧……
老头见到少年吃瘪,畅快不已,接连点头,捋了捋皆白的发须,一对眼角纹皱成一条卧龙。
“走,走,小子,开张了!”
说罢,两人便向那在药铺外张望的女子走去,老头给少年使了个眼神,少年会意,本嘟囔着嘴,满脸的不忿一瞬便悲伤无比,眼角荧光点点,似下一刻会泄满一条银河。
少年和老头装作不经意的路过女子,少年目光一撇,看及女子目光扫过他俩,一手拉过老头,悲愤的说道——
“师傅啊,你学医数十载,上医达官贵人,下治布衣山人,被誉为华佗在世,扁鹊再生,欲悬壶济世众生,可是这座镇子的人都不信你啊,方前那户人家主人明明已经病入膏肓,却不肯信你一言,师傅啊!我替你不值啊!”
老头风轻云淡的摇头,装作毫不在意的看了眼那女子,怜惜的拍拍少年肩膀:“师傅我传医受辱,我毫不在意,但可怜你这孩儿药童,陪我行这千里路,见万人状,却饱一顿,饿一顿的,唉,愧为人师,医道不幸啊!”
老头背着女子朝少年抖了下眉,少年满脸悲伤化作决然,抓住老头衣袖说道:“走!师傅,他等庸俗之人不识医道,自有人识得,老师,我们离开这个镇子!”
老头无奈摇头,正随着少年离开,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
“医师,请留步!”
‘来了,开张了!’老头心里暗喜。
‘来了,有吃的了!’少年心里暗爽。
老头一脸疑惑的转身,对着女子说道:“不知你有何事,无事的话,我……”还不待老头说完,女子接连说道:“医师,医师,我,我,我……有事。”
女子面若芙蓉,声如黄鹂,其举止有度,被一袭月白色衣带环裹,虽面带凄苦,却勉强挂着不浮不浓的笑靥,似出自大家望族,深受伦理纲常的熏陶。
女子说完,下意识的低着头,赧然揉裙,支支吾吾的说道:“可是,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少年不露声色的看过女子腰旁一枚指大的回鱼玉节,心中多了几分思量,而脸上的委屈却越发动人,配着其清秀中带着红晕的脸庞,可谓见者心软,最令街坊中那些腰宽体胖的大婶怜惜。
老头眼睛一瞪,少年只有不甘的走到女子跟前,仰着头对女子说道:“这位姐姐,我师傅医术不凡,你有病要医的话,慢慢道来。”
女子抬起头,便看到老头面色淡然,一身白衣在晨曦中微微飘扬,胡须皆白,一番世外高人的模样,老头见女子望来,满眼漠然,似堪破了世俗红尘,继而不咸不淡的说道:“你这女娃是有难言之疾吧,嗯……无后?”
女子闻言,心头一震,前朝往事种种辛酸浮上心头,再看到眼前此人拔然于世的模样,悲从心来,心中的戒备竟一瞬瓦解,宛若抓到最后一根稻草,接连说道:“医师慧眼如炬,小女子的确有难言之疾,还请两位到家中详谈,不知可否?”
老头摇了摇头,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少年见状,心中暗骂老头手段阴险,分明恨不得海捞一顿,却偏偏做足了模样,唱倒是唱好了,却每次需要自己费尽心思来和!
“这位大姐姐,我家师傅虽是华佗在世,悬壶济世,却有三不医。”
女子接连问道:“却是有哪三不医?”
少年话若连珠,似苦练了不知多少个春秋:“一不医鱼肉一方,为富不仁之人;二不医离经叛道,为道不忠之人;三不医欺邻霸女,为人不义之人!”
听闻少年之言,女子心中却越发安定,如此风骨傲气,不被强权富贵所屈服的高人,怎么可能是坑蒙拐骗的骗子?
少年看到女子的神色,心知此事已经落定,不由得意的暗笑:现在民智大开,还能够鱼肉一方的富贵之人,不说手段通天,也必是有权有势之人,离经叛道?嘿嘿,能离经叛道的,能是普通人么?而欺邻霸女就更不用说了,凶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佛少还想再捞几笔,可不想沾惹这三种人……
“医师和这位小兄弟放心,我方氏虽不自诩知书达理,但也算爱惜羽毛,自然不会是那三不医之人,还请两位放下疑虑……”
说罢,女子双手拢腰,行了个常礼,高雅庄惠,非平常女子可有。
老头见状,这才微微点头道:“罢了,相逢便是有缘,我观你面貌气血枢窍,也不是恶人,再说治病救人本就是我等职责,走,到你家去,我需要捞上……咳咳,详看一下。”
“好的,好的,还请医师和这位小兄弟跟我来。”女子笑靥微展,颇有一番梨花带雨的滋味,于是转身带路,心中含有千般愁绪,患得患失,只顾盯着脚下青石。
少年故意落在老头后面,捅了捅老头,朝女子点了点头,老头会意,胸有成竹的含笑不语,少年不由白眼斜视,却不再言语,跳跳悠悠的跑到女子跟前,一路上左一个亲姐姐,右一个好姐姐,倒是教女子心中少了几丝愁绪阴影,偶尔脸上绽放朵朵会心的笑容,看得少年一阵出神。
老头碍于角色,一路上不得不装作风轻云淡,温文尔雅的模样,只得一言不发,静看世间风雨,不过不时瞥过少年的目光却夹杂着嫉恨,心中暗骂:这小子,鬼灵鬼灵的,骗得人家姑娘……
还不待老头深深暗骂少年,一声温软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医师,我们到了。”
老头淡然微笑,点头回应,漠然的目光从女子那俏丽的脸蛋上移到其身后的建筑。
风轻云淡瞬间土崩瓦解,老头瞪大了眼睛,狠狠抓着嘴下胡须,失声尖叫道:
“这笔,捞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