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夕阳无限好,无奈只是近黄昏。红红的圆一点一点消失在西山的阴霾中。我放声大哭起来,我为了他已失去了任何,将来的日子无可想像。我毅然从山上跳了下来。我落在水库里,若不是发现及时,也许真的要永远的去了。
醒来后,我知道好心救我的也并不是我的久居之所。待到病刚好,我爬起身来就要走。虽然他们一再挽留,但救我一命就已经不错了,我还能再要求什么呢。
喜喜哥哥呀,喜喜哥哥,想到小时候疼我爱我的他,竟变的不认识似的,我无语。我不知在外面昏了几天几夜。一觉醒来,我发现自己在自己家里。父母都陪在我身边。我问,“那个姑娘哪”,“走了!自己要走的!”“哦”。过了几天,传来了父亲的坏消息。
父亲出事以后,生活的重担就落在母亲一个人身上,其时她四十出头,我年方十九,正在大学里读书。父亲出事的当天,我没在现场,据母亲说,市委王伯伯打来电话,通知父亲参加一个重要会议,那是周末的一个晚上,夫妻俩正在吃饭——他们俩实在难得一起吃饭的,因为父亲总是很忙。
王伯伯是市委秘书长,和我们家关系一向不错。我印象中他是个胖子,走路一阵风似的,说话却是慢吞吞的,而且最会敷衍小孩子,丫头长丫头短,问问你的成绩,摸摸你的小辫子——小时候,他常来家里走动,当然那时他还没有“入仕”,和父亲一起在中学里任教。
电话是我母亲接的,很多年后,她都不愿提起这一幕。她说,他怎么就做得出呢,他声音没有一点异样。
原来,那天晚上并没有什么会议,王伯伯受命设了个圈套,待父亲急匆匆地赶到市委招待所,看到门廊里转悠着几个便衣,会议室里端坐着几个“上面来的人”,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父亲在被“双规”前是我们那地方的财政局长,俗称“财神爷”的。接下来的事情我就不多说了,无非是立案,审判,抄家,程序上的事我也不是很懂。父亲被判了八年,罪名是行贿受贿,这成了我们小城最轰动一时的案件之一。
“轰动一时”是什么意思呢,说的是此案涉及面太广,不少省部级的大人物都被裹挟其中,相比之下,父亲的官阶卑微如草芥(他是处级),他不过是环环相扣中最不起眼的那一环,而且是顺手牵羊得到的“战利品”。
那么“之一”呢,说的是那些年,我们城总有一些官员落马,上至市委书记,下至银行行长、电视台台长……明白了吧,都是一些小城“要人”,媒体上的说法是:“连挖几条蛀虫,百姓拍手称快”这一类的,其实我估计,百姓拍手称快也谈不上,因为这类事太多,在父亲出事的前后五六年间,每年总有人家在鬼哭狼嚎,也有死的,也有疯的,他们都是我母亲所说的“官宦阶层”。
我母亲很喜欢说政治术语,其实她于政治上并不很通,我也不通,但我至少不像她那么天真,比如在王伯伯打电话这件事上,她就很感“冷风彻骨”,其实,这有什么好心寒的呢?换了父亲,他也会这样做,他们不过是人手心里的一粒棋子,想把他们放到哪里就放到哪里,所不同的是,父亲很早就被吃了,而王伯伯笑到了最后。
王伯伯后来官运亨通,调至省城,升至副厅,现在应该是退休了,我想这也是常情,他本来就比父亲更适合当官。当官这件事,照我的理解,也有适合不适合的,就像有的人适合当诗人,有的人适合演戏,有的人适合练田径一样,我父亲适合当中学语文老师。
老天爷,你不知道我父亲的课上得多好,他是我们城里著名的四公子之一,尤以博览群书、出口成章著称。我没福成为他的学生,却有幸做了他的女儿。很多年后,我遇上他早年的一群学生,还跟我遥想起当年的小许老师,何等的风,流秀雅,遥想起他带他们去野外踏青、吟诗作赋的情景。那是他们一生中的好时光,可是我想,那何尝又不是父亲一生中的好时光呢?
父亲培养的学生中,有几个是“文,*”后的第一批大学生,还有一些是考上北大清华的,有经商的、从官的、务农的……据我所知,父亲待他们一视同仁,我想那是因为他爱他们,这其中,父亲尤其赞赏那些教书育人的,他说,教育,兴国之本啊!可是后来,他自己却八竿子打不着地当了个财政官员。
父亲的“发达”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很多年后,我还能记得我七岁那年的夏天,他坐在院子里,和一群学生在畅谈诗书、教育的情景。他穿白府绸衬衫,黑长裤,戴黑框眼镜,那样子也就是个读书人。他安于做一个读书人,我猜想,也乐意把这种清高古朴的气息传递给他的学生;这气息隐隐伴随他一生,在他得意的时候,失意的时候……我现在想来直犯怵,不知父亲该怎样的身心分裂,因为无论“入仕”还是“入狱”,他身上的气息于这两处环境都是格格不入的。
我记得有一年冬天,那时他已是市委书记的红人,好像也熬到市委办副主任这样的位子上;那天晚上,他大概是喝了点酒回家,脸色泛白,可是特别想说话,便把我从被子里摇起来,借故检查我的功课,说,给爸爸背两句论语。
我那年小学四年级,还没有学论语。
他说,那爸爸给你背。
他站在床边,摇头晃脑地就背了起来,像个学童一样。很多年后我都不能想起这一幕,因为想落泪,因为那天晚上他神色痴迷,实在背了些什么,他自己并不知道:那些字句已刻到他的记忆里,成了他的潜意识——因为那些字句于他已派不上用场。
即便后来做了不相干的财政局长,每天晚上他也必回书房坐上一会儿,他那些线装书早就不看了,取而代之的是经济、政治、现代企业管理这一类的书,摆在书橱最显要的位置,究竟这些书他看了没有,我也不知道。他整天忙得昏天黑地,恐怕也难得静下心来读点书,或许他也意识到,读书对于他这个行当,非但是无用的,反而是有害的?
很多年后,我父亲总结他失败的一生,得出一个结论,除了授课,他别无用处。
那么现在,让我们把视线再转回那年夏天的午后,看看父亲和他的学生们,怎样坐在葡萄架底下,一边摇着芭蕉扇一边说笑的情景,这清寒、平静的时光所剩不多了——我父亲并不知道,早在两个月前,他的材料就被有关部门调走,其时百废待兴,求贤若渴,正值提倡“干部年轻化、知识化”的春天,那也是父亲的春天啊,他三十四岁,英气勃发,因写得一手好文章——《关于高中语文教学的几点思考》等——被组织部门看中了,说,这是个很好的干部人选嘛,先过来给领导写材料吧。
父亲就这样成了领导的秘书,开始了他短暂、疲惫的飞黄腾达之旅。
也就是这年夏天,我奶奶说,她看到一片紫云从我们院子上空流过;紫云当然是吉祥之云了,我奶奶心想,莫非儿子就要走鸿运了?大太阳底下她把双手一合,咕哝了几声“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一颗心跳得“咚咚”作响。
我父亲笑她的附会,因为紫云也流过别的人家了。
我奶奶说,那不管,谁看到了谁作数。
不管怎么说,我父亲的升迁给奶奶带来了极大的安慰,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每天烧香拜佛,为的就是让他升官,发财,养儿子(我父母只有我一个女儿)。
父亲的升迁也给我们家族带来了荣光,我们许氏家族洋洋上百口人丁,几十年间很少出过官绅、秀才、有钱人,现在父亲一步登天,“把这些都占了”。我有个堂爷爷颇有点见识,告诫父亲说:小心点,官可不是那么好做的!它既能抬你,就能灭你。
多年以后,这话竟成了谶语!
想必父亲在那年秋天,也听到了这句谶语,但是他没往心里去。那年秋天,来家里贺喜的人络绎不绝,亲朋好友、近邻旧交……我们全家迎来送往,断断续续忙了一个多月,就连七岁的我也被当个人用了,端茶送水,偶尔也被支使出去买糖果糕点——我简直是满怀喜悦,一路飞奔跑到小卖店,再一路飞奔地跑回来,末了还不忘向母亲报账,我买的是最便宜的糖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