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快亮了，草原的秋风并不温柔的吹拂着毕勒格老人的脸。他白花花的胡子显示着他可是浩齐特鄂托克里最年长的人了，事实上，老人此刻并没有因为风大钻进蒙古包里，而是站在外面，任秋风吹打着自己。
老人当然不是无故站在外面，他是不愿自己看到整装待发的儿子阿尔斯愣时流下泪水。
没错，这一见，儿子就可能回不来了。
这一年，漠南蒙古察哈尔部最后一位成吉思汗黄金家族、蒙古帝国正统大汗——林丹汗，在皇太极的铁骑穷追不舍下，终于无力再战，病逝在了海西大草滩。
而留在漠南抗击皇太极追击的蒙古留守部队，就必须誓死守住最后一道防线。在这支部队中，阿尔斯楞统领着十人的阿尔巴特，与后金军血战！
临行之前，儿子知道自己凶多吉少，望着老父亲脸上的愁苦，心里像一团乱麻拧着。
他刻意避开父亲的眼光，自顾自的收拾着行头：系好铠甲，给马拴上马鞍，将一柄硕大的弯刀挎在腰间，背上那刚猛的长弓，把箭袋装在马鞍一侧。
“系紧点啊，打起仗来可不是闹着玩的。”老人慢慢的说道，慈祥的眼光看着儿子，激动的却不知说些什么。
“行了阿爸，放心吧，我又不是没打过仗。”阿尔斯楞尽量安抚着父亲不安的心，希望他好受些。
林丹大汗彻底被打怕了，他的身上已没有了先祖成吉思汗的智慧与勇气，在后金军和科尔沁等部的联合追击下，彻底放弃了大规模抵抗。他只顾着自己一路向西，穿过鄂尔多斯、阿拉善部的地盘，一路逃向海西大草原。
留在漠南的小部分军队，只是为了拖住皇太极的大军，为自己取得逃跑的时间。
然而，皇太极并没有那么单纯，他识破了林丹汗的计策后，也同样做出了反应。他的主力军仍然穷追不舍，一路追到了鄂尔多斯内的黄河边上，却仍然晚了一步，让林丹汗过了黄河，逃向了海西。而在这期间，他也没忘掉留在漠南的察哈尔大片土地和蒙古人。不过他倒是想错了一件事：他误以为留守漠南的蒙古军队会很多，所以并没有掉以轻心。在他的命令下，早已在努尔哈赤时就与女真人交好的蒙古科尔沁部，便奉命同时向察哈尔本部浩齐特鄂托克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而这一战，科尔沁竟集结了近两万人的大军，可此时察哈尔的留守军队，只有不到数千。
这一战，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但每一个察哈尔士兵都没有退缩，更没有投敌，因为他们是最高贵的黄金家族部蒙古人！
为了能保留以后的希望，察哈尔部众在迎接外来的威胁前，也开始准备暂时离开中部草原。
天快亮时，这支军队就该出发了，部众也该开始迁移了。
或许，这就是父子俩的最后一次相聚？
或许，这是真的。
不到数千人的军队去抵抗士气正盛的科尔沁两万大军，结果是很明了的。毕勒格老人颤抖的伸出双手，为儿子把箭插满箭袋。
“阿爸，您进去歇着吧，外面风大，我自己来。”
毕勒格好像被风捂住了耳朵，仍做着手里的事儿，没有理会儿子。
阿尔斯楞看到了，虽然父亲弯着腰，背向着他，到他却明显看到，父亲留下了颗颗豆大的泪珠。
他也顿时抑制不住内心的挣扎了，扑向老父亲的身影，痛苦起来：“阿爸，儿不孝啊，这么早就要丢下您了，却不能守着您，报答您的生养之恩啊。”
毕勒格却只是擦去了眼角的泪珠，缓缓而平静的对儿子说道：“起来吧，明天还要上阵杀敌呢，先进去歇歇吧，阿爸来帮你收拾。”
阿尔斯楞傻傻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知道，此刻再多的话，说出来也只会增加父子两的悲伤，他却说道：“阿爸，你也进去吧，我一会儿自己做就行了。”
毕勒格不在多说什么，他强忍心中的痛苦，将儿子推进了蒙古包。
他看向天空，默默的说道：长生天，你就对我这么残忍吗！在我尚能猎马弯弓之年，就要将我与我的儿子永远分离开吗？
一声轻轻地哀叹，夹杂着多少无奈与悲痛，老人的双膝沉重的按在了草地上。
在自家这不大的蒙古包里，便是祖孙三人的家。
阿尔斯楞的儿子巴特尔也十四岁了，此刻，他并没有意识到，正对着他流泪的父亲，不久后将永远离开他。
阿尔斯楞并没有打扰儿子的美梦，他一面流泪，一面露出微笑，此刻，他的心是暖的。尽管他知道，不久后他的心将再也不会跳动。
如果阿尔斯楞死了，巴特尔将是这个家唯一的希望。
而巴特尔的母亲，早在他两岁那年就死在了察哈尔与内咯尔喀的部落冲突中。
夜静静地流逝，即将迎来光明的希望。但此刻，每个在这里的察哈尔人都祈祷长生天让黑暗多一秒存在，让太阳晚一秒升起。
但天还是亮了，科尔沁人可不会給察哈尔人多余的时间，他们早已磨好了弯刀，拉开了弓弦，朝着察哈尔驻地杀来！
事不宜迟，察哈尔人也开始行动了。军队开始集结，阿尔斯楞也准备走出蒙古包，执行自己的使命了。
但他刚走出去，父亲就拦住了他，“怎么——这就要走。”
“阿爸，来不及了，必须尽快啊！”
父亲眼里多有些失望与不舍，但他知道自己也是拦不住儿子的。“也不吃点东西，或者喝点马奶酒，暖暖身子再走？”
阿尔斯楞听后，直接就准备一口回绝父亲。然而，他一转身就看见父亲那双充满期望的眼神，他便知道，自己的心要开始痛了。
他颤抖着嘴唇，以蒙古人的礼仪，单膝跪在了父亲面前。两个草原上长大的汉子都留下了泪水，阿尔斯楞流着泪说：“阿爸，我也不想走，不想离开你们，但是我不得不这么做了，如果我不去，这里本来就不多的守军会更寡弱的。请您原谅我吧，我的灵魂，终将带着察哈尔人的血性与英勇，去参拜长生天的！阿爸——”
毕勒格沉默了许久。
他望着儿子，知道最终的分别还是来了。
“再…再看看巴特尔吧，让他见自己阿爸最后一面。”
说完，毕勒格慢慢走进蒙古包，给自己和儿子各倒了一杯马奶酒。阿尔斯楞一饮而尽，望着仍在酣睡的巴特尔，他|心里像有无数把刀子扎着一样，又痛又凉，而此时，毕勒格的心理和他是一样的感受。
毕勒格始终端着酒杯，却没有喝掉。
巴特尔忽然醒了，他仿佛预感到了，自己将要迎来人生的一次最大的转变。这将改变他整个人生。
巴特尔疑惑的望着阿尔斯楞：“阿爸，你今天怎么带这么多东西，又要去围猎了吗？”
阿尔斯楞却说不出话来，他慢慢走向巴特尔，终于沉重的说道：“阿爸是去做一件很英勇的事情，等阿爸做完了，部落的人们就都会夸耀阿爸。”
“那你要去很久吗，什么时候回来啊？”巴特尔略带失望的说道，但显然他确信了。
“我——”
阿尔斯楞倒说不出话了，他实在不知该怎么给天真的儿子说明白这一切，那将是多么大的伤害啊！
毕勒格终于喝下了杯中的马奶酒，只是，在那之前，好几滴泪珠也滴进了酒里。
阿尔斯楞甩了甩了头，也是为了让儿子感到放松，他向前挪动步伐，揭起蒙古包出口的长帘，指指刚被阳光洒满的草原，说道：“等你看到鸿雁成群的飞过这儿时，阿爸就会回来了。”
说罢，他最后好好望了一眼包内，这个自己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最后，望向了老父亲和儿子，。终于，他心一狠，转过身去，踏上了自己的征程！
老父亲默默的流泪，巴特尔却暗地为父亲感到骄傲。
阿尔斯楞走了，他牵了马，走到了这支察哈尔留守军的行列中。最终，他们的背影，一同消失在了草原的阳光下。
对于阿尔斯楞，他和他的同伴，虽然换不来察哈尔人的安定，但他们既然敢与敌一战，就已经证明了自己是察哈尔人最勇敢的勇士！更是蒙古人最优秀的子孙！
这只军队出发后，所有部众也开始趁着时机迁移了。
爷爷带着小巴特尔，带着全家所有资产，向阿拉善迁移，希望能在西部生存下来。
慢慢的，慢慢的，祖孙三人的距离越来越远，也越来越难以再见了。
爷爷骑马赶着牛车，和一部分同路的部众一起走着，小小的巴特尔躺在车上，太阳的光照在他的身体，显得金灿灿的。他问爷爷：“什么时候，鸿雁会飞过来啊？”
爷爷笑着对他说：“等你长大的时候啊！”
“可我以前也经常见到鸿雁的啊？”
“不，你阿爸说的，是明天的希望！”毕勒格抬头看着草原一望无际的蓝天，对巴特尔认真的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