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廉领着几个护卫来到三山书院前,让从人递了拜帖。那门房看高廉鲜衣怒马,一表人才,从人个个身高体壮,头面干净,衣裳整洁,还担着大大小小的礼盒,心里先有几分欢喜,那从人又暗中递过一个一两银子的小元宝,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搬过来一把交椅,忙不迭的请高廉坐,自家把拜帖送进去。
古人同辈相交,大多要先递进拜帖去。没有拜帖直接登门,那是不速之客,没有礼貌。一般最简单的要写爵位、职位、籍贯、姓名、字、敬拜二字结尾。一来表明身份,二来进行预约。受到拜帖的主人要回帖,这回帖就是字面的意思,把客人的帖子还给客人,在回帖时就要按主人的日程约定好见面时间了,或者回帖的下人口述,或者另写一张,总之是客随主便。如果是素不相识的两人还都要附有礼单,客人送礼,主人回礼。当面看礼单绝对不是失礼的事情,当面送礼更是增进友谊的桥梁,一来一往,礼尚往来,就成朋友了。
如果是晚辈下属拜见长辈上官,帖子就复杂了。自家祖父两代有当官为宦的,就要写清自家的祖父所任何职,让主人知道自家的来历,这是谁谁的子孙。如果亲属中有当官的,有成名的,也要写上,让主人知道这是谁谁的子侄。如果家族没出彩的,自家老师是个名士,就写老师的名字,让主人知道这位是跟谁学习的,是谁的弟子,是哪家学派的。总之是让主人知道来的人后面有谁,不会做出无意中得罪了这人背后的人的事情。
也有晚辈下属直接拿长辈上官的帖子送进去的,有长辈上官的拜帖表示来的那位与帖子的主人关系密切,对这位客人就要当帖子的主人看待了,因为他代表了帖子主人的脸面。这种帖子往往是帖子的主人与被访者或者地位悬殊,得服人管,或者两者关系密切,是过命的交情。如果不尴不尬的递个旁人的帖子,那就是求荣反辱了。
平辈人一般是下人送拜帖,晚辈下属就不成了,得自己去递帖子,在门口候着,等长辈上官有个回话。一般当天就见到主人面的很少,主人会给帖子批个回话,让客人明天来,或者几天后再来,客人得一直在大门口或者二门倒座里候着,没等到回帖或者回话不能走。到了约定时间,再来门前候着,能不能见面另说。但一定得等着,不然等主人有时间要见你了,你人不见了,那可是大大的失礼,是要被人笑一辈子的。
这送帖回话都绕不过一个人去,就是门房。这门房的作用大了,要能缕清主人的社会关系,还要博闻强记,知道当今名士,不会给主人丢人。那些不速之客里往往就有那些娟狂的名士,一张帖子也写的简略之极,不知道这位的往往会让主人丢个大脸。人家不会和你个门房较劲,人家只会嘲笑主人狗眼看人低,让主人成为士林笑谈。而主人见谁不见谁,也往往是根据帖子的先后顺序,这先后顺序也往往跟门房送进来的先后有关,一摞帖子压到最底下,去几回都未必能轮到。所以门房答对不好,帖子就可能因为门房的手脚被主人忽略过去,宰相门前七品官,就说的是这门房的厉害。
高廉打点到位,三山书院的山长沈如愚元发先生在最短的时间就见到了高廉的拜帖,上面大字写着东京高廉敬拜,旁边小字写着业师JX德兴叶问。这元发先生捋着胡须,暗道:“是叶问的学生,是自家这派的后人了。”再一翻看礼单:一对水晶鹿镇纸,一只水晶蟾蜍水盂,碧玉荷叶笔洗,碧玉笔格。一双云履、一端金缎,二端领绢、合香五百、白金一百两。大喜道:“这是个家中豪富的,难得到我这书院来,况且是叶问的门徒,快请。礼物就送到夫人那里收存。”门子应声去了。
高廉走进三山书院,这书院四外是高高的围墙,院里榕树成荫,几排平房中传出朗朗的读书声。敞开的窗子中可以看到捧书而读的学子们摇晃着身体,聚精会神,没有一个往窗外瞧的。高廉一行人静悄悄的穿过这几排平房来到一处月亮门洞前,两旁是碧绿的芭蕉。门子道:“里面就是山长居住的小有所得轩,沿着小路走就是,有请小先生进去。”高廉拿了装着镇纸、水盂等书房清玩的礼盒进了月亮门。见高廉进去,门子领着抬着其它礼盒的高家护卫转过拐角,向里面沈府所居的院落而去。
高廉进了月亮门,踏上一条青石小路,两边竹木森森。虽是夏日,却甚是清凉。小路一转,竹林后却是一个园中园,小有所得轩就在园中。庭院为半封闭,轩西月亮门有一间坐北朝南的书阁,外形似亭,两面借廊,只伸一角,阁门两侧有一副对联,上联是苦志时,黄卷青灯听夜雨、下联是得意处,玉堂金马醉春风。轩前小院四周有曲廊,轩南庭有一处小小假山,青藤蔓绕,古木翠竹下高低错落的架子上摆着几盆兰花。轩前的台阶上负手站着一人,看起来相貌甚是古拙,头上稀疏的挽着道髻,宽宽的额头下两道花白的斗鸡眉,一双三角眼发着精光,颧骨高耸,鹰钩鼻,四方嘴,颌下一缕长胡,正是小有所为轩的主人,三山书院山长沈如愚元发先生。
高廉躬身施礼:“见过元发先生。这是家师给元发先生的信。”沈如愚也上下打量这个送上厚礼的少年,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袭儒衫飘逸出尘,手里提着一个红木礼盒。看上去不同于闭门苦读的书生那般瘦弱,有着一股浓浓的阳光气息,让人油然而生亲近之意。因为是叶问的门生,相当于自家的师侄,不是外人,接过信来,沈如愚点点头:“随老夫进来。”
高廉跟进来,见东面一张红木滕面的贵妃榻,榻边是满满地一架图书,墙壁悬大理石山水挂屏。正中八仙桌,左右太师椅,桌上放置这棋盘。西面靠墙红木琴桌上搁着一架古色斑斓的瑶琴。墙上是一幅篁里吟啸图,两侧挂着一幅对联,上联是潇洒谢红尘,满架图书朝试笔,下联是光明生玉叶,一窗风月夜弹琴。北墙上三个花窗开着,窗外又是一处小小的庭园。窗前是个长长的红木书桌,桌上古砚、古铜水注、旧窑笔格、斑竹笔筒、笔洗、铜镇纸等物。
沈如愚坐在椅上,让高廉也坐了,略徐寒暄,方抽出信纸看信,看过了信方抬头问高廉道:“什么时候到的?叶师弟一向可好?”高廉道:“叶师身体康健。已于年后启程去了京师赶考。小侄是昨晚到的。”
沈如愚道:“叶师弟一向考运不佳,但愿这回能金榜题名。不知贤侄此来闽地有何贵干。”高廉道:“小侄常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小侄小有资财,便起了游学之心。福州乃东南文教圣地,必有以教我,故来闽中一游。”
“在叶师门下常听师伯学识渊博,所在三山书院俊杰极多。叶师以为小侄到闽地不入三山书院学习一二,不在师伯门下少受熏陶,闽地便是未曾游历。”
听得沈如愚微笑捋胡,又道:“久闻师伯喜好清雅之物,小侄特备薄礼,供师伯清玩,以为谢礼。”说着将一对水晶鹿镇纸,一只水晶蟾蜍水盂,碧玉荷叶笔洗,碧玉笔格由礼盒中拿出来供沈如愚观看。
沈如愚抚须道:“贤侄好大志向,他日必能金榜题名。”用手拿过一只水晶鹿镇纸来细细观瞧做工,一面问道:“贤侄随同叶师弟学习几年了。”高廉回道:“同叶师朝夕相伴半载有余。小侄不耐寻章摘句,穷冶典籍,只想要早日光耀门庭,不合叶师之心,弃廉而去。叶师以为小侄心在科举,所学为敲门砖足矣。此后需要开阔眼界,历练人情,免得侥幸有了一官半职便成了害民贼。又以为判、诏、诰、表等公文案卷师伯更强一些,嘱咐小侄,定要向师伯请益。”
沈如愚点头道:“毕竟叶师弟没有当过官,不晓得里面的奥妙。贤侄,这判、诏、诰、表虽是杂文,却非同小可,一字先后,意思便大相径庭,关系人命不可小看。”高廉道:“师伯教诲的是。小侄年幼,不通人情世故,愿随师伯朝夕请益。”沈如愚道:“贤侄,读书做官,本就是正道。况且贤侄豪富,就更好了,你可知道其中道理?”高廉俯首道:“愿听师伯教诲。”沈如愚道:“老夫为官一任,宦情民情,都在胸中。老夫以为富家子弟做官要比穷家子弟好些,所谓穷**计,富长良心,所言极为确实。”
高廉道:“还请师伯细细说来。”沈如愚道:“贤侄,这能读书做官的多是聪明人,对不对?”高廉道:“读书长智,师伯所言极是。”沈如愚道:“本朝太祖有言与仕大夫共治天下。这仕大夫就是读书人了。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都是说一旦读书做官便是天大的造化,便能鸡犬升天,是不是?”高廉道:“是,士农工商,小侄便是觉得读书做官才是最好的出路。”
沈如愚又道:“富家子弟一旦为官,家中尽有,居官本分的多。贫家子弟,一旦为官,要立家业,要敬养亲族,要人情往来,这银子那里来?居官为非的倒多一点。贤侄,他日为官,便能瞧见则个。如今这天下虽是太平,为官的七颠八倒。多一个富家子为官,便多占一个官位,害民贼就能少一个。”长叹一声,不再多说。
高廉点头道:“师伯说的亲切。”沈如愚知道这等话常人多是不以为然,又道:“这只是师伯的一点痴心念头,贤侄不必往心里去。能读书做官的又有几个是真穷的。”
沈如愚道:“贤侄想要科举做官,我是极为赞同的。要进这三山书院却需入学考试,在一炷香内写完一篇文章,老夫虽是山长,这一步也通融不得。”这一炷香便是半个时辰,写个几百字的文章是足够了,要想精雕细琢肯定不够,考的就是功底和急智。
见高廉点头,沈如愚又道:“按说叶师弟的弟子,入书院是尽够了。我这书院入学要有考试,实则是因为书院分甲乙丙丁几个班,最上者能参加科举,最下者粗习经义,不知学力根底,高了低了都是耽误前程,浪费光阴。所以老夫任山长以来,以成绩定班级就成了规矩。贤侄,我这里有一些题目,是本回季考之题,你先作来看看。”沈如愚在北面的书案上抽出一张纸来,上面写着十几个题目。“就在这里写,题目中任选一个好了。”
这三山书院本是半官方的书院,历任山长都是回到福州的缙绅,都有过为官的经历,其中还有出任过学正的先生。在书院出来的学生等同府学的学生,一样有钱粮可领。但是三山不像府学那么严肃,可以住在书院,也可走读,甚是自由,平日里来不来听课都由学生自便。
沈如愚任山长前,书院鱼龙混杂,不如人意。因为担任过一任学正,沈如愚上任后,将学院的学生重新考试,按学力编班,清楚了一批鱼目混珠的学生。学院的风气一正。每十天进行一次旬考,每月的月考,每季的季度、半年一次的大考、一年一次的结业考,让书院的学生紧迫起来。学生成绩也不能太次,每年都按甲乙丙丁重新分班,前进的受奖励,退后的要训诫,要打手板。丁等以后还是别给我三山书院丢人了。
因为自由,而且学风好,故而来福州游学的学生大多首选三山书院附学。高廉也想走这条路子,山长还是自家的师伯,更是便利。对于外来附学的学生,三山书院的入学考试并不严格,会根据附学者的学力插入相应的班级。但是平日教学时会比本地学子多一点指导,毕竟这些人回家后的好坏会影响三山书院的名声。而考试评判时大多会比本地学生放松一些,因为这些人来一次不容易,又不占本地的科举名额,多少能给书院带来一笔收入,其中的优秀者还能对本地的学子有个激励的作用。
沈如愚当山长前本地的学生想进三山书院不是那么容易,需要通过书院严格的考试才能成为正式生,要求又比外来的学生严格,本地缙绅多有怨言。沈如愚当山长后,增加了一种旁听生,不需要考试过关,但要给书院捐赠大笔的银子,进入的叫做学前班,专门夯实基础。而对这种旁听生的要求比正式生还要严格,考了丙等以下并不驱赶出院,而是采取留级制度,不夯实基础就不能成为正式生。这种旁听生制度下的确让本地的几个纨绔子弟学有所成,让本城的缙绅们削尖脑袋地想将自家不成器的子弟送入学前班,结果这种旁听生比正式生还多。书院的用度那是大为富裕,请的老师也越来越高档。
高廉现在就是入学考试,成绩好坏决定高廉是正式生还是旁听生,进甲等班还是乙等班。高廉看那题目,乃是以一人二人,有心无心为题,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片志怪小说中考城隍时神仙就出过这题目,考中的哪位以“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考中城隍,自家看了大不以为然,如今自家也遇到相同题目,不妨直抒己意。
高廉思量了半晌方开始答题,那边沈如愚点了一炷香,仔细把玩着高廉送来的文玩。时而起身看高廉写文章。自家师弟的水平,沈如愚还是很放心的,只是不知道高廉学成了几分。高廉一动笔,秀丽大气的字迹就让沈如愚便暗暗点头,心中评了一个好字。
鸟雀啼叫,竹林小路转过一个人来,头戴乌纱,身穿五彩洒线员外服,腰系四指宽萌金茄楠香带,脚下粉底皂靴,背着手,摇摇摆摆而来,只是双眉暗皱,面带愁容。在院中就听见轩中沈如愚开怀的笑声传来。
这人开口道:“元发兄,何事如此开怀?”沈如愚听到来人声音,忙道:“可是凤山贤弟,请进,请进,这里有大块文章可供一看。”门帘一挑,那人进入轩内。高廉见有人来,忙站起身来。沈如愚介绍道:“凤山贤弟,这位是我师弟叶问的门人,汴梁人高廉。”又对高廉道:“这位是工部宋员外,讳一鸣,号为凤山,学问渊博,你称呼为凤山先生好了。”高廉忙施礼道:“见过凤山先生。”那凤山先生回了半礼:“贤侄,询之还好么?”高廉道:“家师安好,甚是轻健。”凤山转头问道:“文章在那里,这等大呼小叫?”
沈如愚递过高廉刚刚完成文章的卷子:“你看你看,可满饮一杯不?”凤山先生接过卷子,打眼一看就赞道:“好字,好字。”看了片刻,竟然轻声读了出来:“有心为善,其善当赏,无心为恶,其恶必罚。善善恶恶,法之原也。善必赏,非赏无以扬善;恶必罚,非罚无以惩恶。善以心定,恶凭果罚。是故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事,论事家贫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事不论心,论心终古少完人。”
沈如愚在一旁捋须微笑:“如何,可入得甲班?”凤山先生读罢,拍手道:“善以心定,恶凭果罚。好文章,好文章,只是便宜了翟云峰那个酒鬼。”沈如愚道:“凤山此来可是为了贤侄的事情么?”宋凤山惭愧道:“犬子为小女之事,终日游走街市,考试不过也是该然。为小儿名声计,还望元发兄周旋一二。”
沈如愚道:“贤侄如今不能定性学习也是事出有因,贤弟,不如让他休学半年好了。明年开春,重新再来,你看如何?”那凤山先生道:“也是,不出个结果,那小畜生终究不能定性,却是多谢元发兄了。”
高廉在旁边听了暗道:“原来是给考试不及格的孩子求情来了。”那沈如愚向高廉问道:“可曾有字?”高廉道:“小侄未到弱冠,尚且无字。”沈如愚道:“如此老夫托个大,叫你廉哥好了。廉哥,入学是没问题,当入甲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