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晨站在桌边小声问:“洗茶?”
“我来。”刘妈说。说完从阿晨手里接过茶壶,井然有序地倒水,加盖,洗茶,动作娴熟优雅。只可惜她手上的十根大指甲很煞风景,又长又黑,看之反胃。
茶刚洗完,刘妈正用毛巾擦着手。肖导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问道:“您说的‘一年一度,喜水惧火’是什么意思?”
刘妈嘿嘿笑着看向肖导,看得意味深长,“你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
肖导脸上阴晴不定。
“呵呵,先喝茶。”刘妈拿起紫砂壶,在三只青花瓷茶碗里各倒了半碗茶汤。瓷碗里的茶汤呈深绿色,色泽鲜艳浓郁,配上白净的青花瓷,分外赏心悦目。
苏杭从没见过这样的茶,青翠欲滴得像鲜榨的猕猴桃汁。心想里面肯定有毒,黑心的老太婆,这茶打死也不能喝。
“噢。”肖导却张口轻叹一声,端起茶碗闻了闻,抿一口,闭上眼睛沉吟半晌。
苏杭看肖导喉头耸动,茶水咕咕地穿过他喉头下去了,心想这二楞子还真喝呀,不禁为肖导捏一把冰凉的汗。
肖导放下茶碗,长吁口气说:“香气低回,口感滞涩,层次分明,上等的蒸青。”
“哈哈哈,看来老婆子我没看错人。”刘妈绵软地说。
“蒸青是什么?”苏杭不明所以。
“一种杀青的方法。”肖导说。
“杀亲?”苏杭面色一白,“杀哪门子亲?”
肖导一时无语,不知该从何说起。
“快说快说。”不料身为体育生外加半个艺术生的苏杭倒十分好学,拉住肖导一个劲追问。
肖导理了理思路说:“刚摘下来的茶叶像树叶一样,有厚厚的角质层,那样的鲜茶叶是没法泡的。这就需要先去除茶叶里的水分,破坏叶片表面的角质层,这是一项重要的制茶工序,叫杀青。杀青一般有四种方法——炒青,烘青,晒青,蒸青。”
肖导看苏杭,见苏杭听得津津有味。
“然后呢?继续说。”苏杭说。
“用人话说嘛,炒青就是把茶叶放到大铁锅上炒干,烘青就是把茶叶慢慢烤干,晒青就是把茶叶放到太阳底下晒干。蒸青最为独特……”
“蒸干?越蒸不越湿吗?”苏杭头上又冉冉升起个明亮的问号。
“所以说工艺独特嘛,人家偏偏就能把它给蒸干咯。蒸青工艺兴盛于唐代,之后好像就失传了吧,反正现在国内很少能喝到蒸青的茶。”肖导说。
“国内?难不成去国外就能喝到?”苏杭一如既往地问问问。
肖导点点头说:“难道你没听过这么一句话吗——看近代,去香港;看明清,去台湾;看宋元,去韩国;看盛唐……”肖导叹口气,“去日本。”
说着肖导看向刘妈:“这茶,是日本货吧?”
刘妈露出嘴里褐色的牙齿,笑说:“呵呵呵,年轻人,懂行,懂行啊。”
苏杭咯咯笑着,用食指弹一下肖导的大额头说:“赞一个。”
肖导吃痛,捂住额头,忙谦虚道:“也就知道点皮毛,小时候跟着长辈喝茶,喝得多而已。”
“跟你父亲?”刘妈问。
肖导面色一沉说:“关于我父亲,你还知道什么?”
刘妈拿起瓷碗,慢慢喝口茶,闭眼品着,边品边问:“你脖子上那玩意儿,是你父亲给的?”
肖导不自然地用手捂着脖子,好像生怕刘妈看了去。见刘妈并未张眼,这才小声说:“我奶奶给的。”
刘妈猛地睁开眼睛,口里含着半口茶,瞠目结舌地瞪着肖导。把肖导吓了一跳。瞪了好一会儿,刘妈吞下茶水,大笑起来,边笑边说:“难怪,难怪……”
“你……知道我奶奶?”肖导越问越心惊。
“原来如此,”刘妈兀自笑着,“我早说肖翔钧身边必有高人。”
“你是知道我奶奶吗?”
“你那场病,是你奶奶给弄好的吧?”刘妈问。
肖导的脸唰地白了。他小时候的确得过一场大病,确切时间大概是在两岁左右。具体得的是什么病,肖导自己也搞不清楚,家里大人对此都讳莫如深,不愿谈论。整个家族都对这个话题唯恐避之不及。
懂事后,肖导曾经向各路亲戚长辈打问,他们要么支支吾吾语焉不详,要么就信口胡掐敷衍了事。把各家说的拼到一块,牛头不对马嘴。有的说是先天性心脏病,有的说是出血性痢疾,还有说肺炎、脑膜炎、狂犬病……等等等等,不一而足。问到最后,肖导只能做出三个基本确定的推断:第一,这病非常严重,可以说九死一生,只差那么一点点就结果了肖导的小命;第二,这病极端古怪,属罕见病,属疑难杂症,一般大夫见都没见过;第三,这病最后能好,起关键作用的人是肖导的奶奶。
是奶奶治好的?肖导自己也不能相信。肖导和奶奶生活多年,从没看出过奶奶像是个懂医术的样子。从各个方面看,她都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奶奶,每天洗衣做饭,缝缝补补,养养花,散散步,戴副老花镜翻看报纸……当然,不跳广场舞。
肖导猜测是奶奶想办法找到了能治他病的医生,或者是奶奶天天照顾的他,通过精心照料使他终于康复。此后这病每到农历新年都会再犯,直到肖导六岁以后,才算是痊愈。
往事纷至沓来,肖导的心脏咚咚捶击着胸腔。他握紧拳头,手指关节被捏得发白。肖导死死盯住刘妈布满皱纹的脸,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你是不是知道我奶奶?”
“能治你那病的人,”刘妈放下手里的瓷碗,眼睛看着远处,“在这世界上可没有几个呐。”
“我问你知不知道我奶奶?”肖导吼道。
苏杭被肖导突如其来的情绪波动吓了一跳,去看刘妈,见她依旧气定神闲地望着远处。阿晨默默站在刘妈身后,不动声色。
“哐当”一声响,肖导一拳捣在桌面上,茶水溅得满桌都是,苏杭忍不住轻声惊呼。肖导噌地站起,身后椅子被“啪”地撞倒在地。
“告诉我,”肖导眼眶通红,两只拳头捏得嘎嘎作响,“她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