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员一直看着胡僧,他早就等着胡僧和自己四目相接的一刻。当胡僧终于敢正视自己的目光,审讯员的嘴角露出了一丝隐隐的微笑。
“想和我说?好,我听,你说。”审讯员依旧面无表情,可是他说的这句话却让一度在审讯员和胡僧之间凝结成冰的空气化冻了。
“我要是说了,能宽大处理吗?”胡僧谨慎地看着审讯员,“我要的不是一般的宽大处理,我要的是转做污点证人,我要的是不和我们一起进来的这群人在一所监狱服刑,我要的是最短刑期。”
“你要的东西这么多,你要说的这些,值吗?”审讯员的语气进一步缓和,他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但是他目光中的寒意已经逐渐褪去。
“我掌握的东西,可以帮助你们定死阿杜、博士还有很多人的罪。但是,除非你们答应帮我,我才会帮你们。”说完这些话,胡僧把两只手臂交叉抱在胸前,牢牢盯着审讯员的眼睛。看样子,除非答应他提出的条件,否则他已经下定决心不会再多说一句话。
“你的话,”审讯员闭上眼睛,沉默片刻,重新睁开眼,眼神依旧冷漠,“我不信。”
“随便。”胡僧非常紧张,他坐在那里,右腿一直抖个不停。
“你能赢得我的信任,我就答应你的条件。”审讯员站起身,“你自己想想吧。想通了,按桌子上的按钮。”说完,审讯员和书记员放下了手上的工作,离开了审讯室。
胡僧满以为自己的闭口不谈会引起审讯员和书记员的巨大兴趣,从而为自己争取到一个讨价还价的机会。他没想到,坐在自己面前的审讯员并不信任自己,他更没想到这位审讯员宁愿把自己丢弃在审讯室里,也不和自己谈条件。审讯室内的形势瞬间逆转,原本还想以政策换口供的胡僧,一下子从可以先接受条件再看单下菜的消极被动者,变成了要赢得审讯员信任的积极主动者。胡僧心中的焦急情绪清清楚楚地写在了他的脸上。可胡僧毕竟是经过见过的“老油条”,他的脑子飞快地旋转着,当他注意到张华自始至终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没有离开这个房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找到了按下按钮之外的另一条活路。
“他们走了。”胡僧歪着头,呆呆地看着审讯员和书记员离开审讯室时关上的门,呆呆地看了很久。突然,他快速地把头转向张华,怒目圆睁地吼着:“你也走!”
“我不走。”张华略显不自在地耸了耸肩,“我又不亏心,我坐在这里就特别好,舒心。”
“我看见你就心情不好,行不行?”胡僧恶狠狠地瞪着张华,“你这么刺激我,好啊,你要当心,当心我将来出去之后找你报仇!”
“哈哈哈哈,”听到胡僧这样说,原本还有些紧张的张华竟然瞬间放松下来。其实,在决定让张华参与到胡僧的审讯当中的时候,王队长就已经和审讯员商量好了审讯的计策——审讯员唱黑脸,拱火,张华唱红脸,套话。在和胡僧的第一次对话中,审讯员全程铁青的面色和宝剑一般锋利的眼神给了胡僧足够的心灵震撼,而他也如王队长所预期的那样,在得到和张华的对话机会之后,迅速被张华的问题带走,不知不觉地落入到王队长设计的陷阱之中。遗憾的是,就在张华开始提问关键问题的时候,胡僧耍起了小聪明,审讯员只好暂时停止审讯。在审讯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离场,是王队长和审讯员定下的另一项计策。当时他们约定,如果胡僧开始耍小聪明,审讯员和书记员就立刻离开,由张华继续在审讯室旁敲侧击,就像小鸡炖蘑菇一样,小火慢炖,逐渐把胡僧的心暖化。在做好这样的设计安排时,王队长曾经专门嘱咐张华,有很多非常狡猾的犯罪分子非常懂得和警方玩心理战,当他们认为自己占了先机的时候,他们会非常狂妄,在这个时候也最难问出东西。但是只要你把他们这种狂妄搁置不管,他们就会觉得自己对整个的审讯过程,也就是心理交锋的过程失去控制。在这个时候,他们往往会出于自己犯罪的本能,将自己意识到的危险信号不断放大,这样一来,他们不仅会觉得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处于下风了,还往往容易暴躁焦虑和歇斯底里。在这种时候,他们往往会反其道而行之,用更加严厉地威胁来恐吓自己身边的人。这其实是他们心慌状态典型表现的一种。张华虽然不是专业的警务人员,但是他却知道牢牢记住王队长对自己说过的话。于是,当胡僧真的在自己的面前歇斯底里地大叫,张华反而一眼就看穿了胡僧的心思,他的心情真正放松下来。“你以为我会害怕吗?亏我还叫你一声胡哥,你扪心自问,就你现在身上的这些事,你还能活着从里面出来吗?或者,我是不是应该提醒提醒你,就你现在身上背的这些事,你还有机会在里面接受改造吗?”
胡僧原本以为自己这一吓唬张华就会乱了方寸,就会像审讯员求助,这样自己就能围魏救赵,解了自己刚刚的局。可是他没想到,此刻的张华已经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胆大莽撞容易冲动的张华了,现在的张华已经学会了和自己打太极,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摸准了自己的心思。这下子,胡僧开始心慌了。
“你不用担心,我又不是警方的人。”张华指了指摆放在自己桌子上的名牌,“看看,旁听席,我就是来旁听的。”
“你有什么资格旁听?”胡僧对张华在此刻说出的话也半信半疑了。
“我为什么没有资格?我是这起案件中为数不多的幸存的当事人,我也是唯一一个和你们接触了这么多却没有帮着你们做坏事的人,”说到这,张华顿了顿,“我还是唯一一个相信你还有良知的人,唯一一个在现在这样的时候还愿意坐在这里听你说,并且毫无保留地相信你的人。哥,我虽然没有犯过罪,可是,我小时候经常犯错,我经常被我爸用皮带绑着手吊起来用扫帚和拖把猛抽。我知道办了错事的滋味,我懂你心里的苦。”
“你懂?你懂什么!”胡僧使劲拍着桌子,“你知道我都干过些什么吗?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吗?我这个人,混蛋了一辈子,我就做了一件好事,就是把老胡两口子介绍到养老社区,可就是这一件好事却把他两口子给害了。你知道我看见老胡床头上的药瓶子和水杯的时候心里有多痛苦吗?你知道我换掉他的手机时候心里有多煎熬?你懂?你什么都不懂!”
“你完全可以不这么做!”张华也拍着桌子站起来,“你把老胡两口子介绍进社区,这本来就是一件难得的好事。你知道吗,就连我这种自认为善良的人,都想不到居然可以利用政策为这样的孤寡老人办这样的好事来解决他们的养老难题。你的好心,真是了不起。可是,接下来发生的意外,也是你意料之外的呀,能说你这是好心办了错事吗?谁也不能预判出他们住进社区的第一个晚上就遇到这样重大的意外事故啊!可是话说回来,你看到了意外,你甚至心甘情愿地陪在医院照顾老胡,可是你为什么不能在电话里阻止刘洁呢?”
“我做了!我真的做了!我没有电话录音,可是我真的劝她了。就是因为我劝她,她才决定把老太太的尸体埋起来,就是因为我劝她,她才给开车的打了电话,就是因为我劝她,她才以为只要把老太太的尸体处理干净了这件事就会有个干干净净的结果。是医院!他们居然把老胡救活了。是我!在老胡刚刚回到社区之后没有斩草除根将他处理掉,而是起了恻隐之心留他一条命,结果却引出来后面这许多的波折。”
“谁要你在他回到社区的时候把老胡处理掉?”张华叉着腰站在原地,破口大骂,“这种要求简直丧良心!”
“阿杜,就是那个大胡子,他给我发的信息,让我把老头子处理掉。我给老胡求了情。唉,如果我知道老胡这个老东西会对刘洁下手,我当时也不会留他了。”胡僧再一次强调他在为刘洁的死抱屈。
“你为什么对刘洁的死这么耿耿于怀呢?”张华叉着腰看着胡僧。“她见死不救,最后还把尸体偷摸埋掉了,后来又骗钱。”
“可是她罪不至死!她就是想多赚点钱,为了这个梦想,她牺牲了自己的一切,她满心欢喜地迎接老胡两口子的到来,她好心给老胡太太提供帮助,她自始至终没有设计杀人的陷阱,就包括胡老太太的事情在内,她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意外啊。她一个小姑娘,能怎么选择?”胡僧的脸部表情非常扭曲,几乎要泪崩。
“你为什么这么关心刘洁的事,我现在和你说的不是刘洁的死,是老胡,是老胡两口子的命!”张华也进入到非常急躁的状态,他不断地拍打着桌子,声音大得要把屋顶掀翻。
“我女儿的命也是命!”胡僧咆哮着,一下子站起身,可是因为一只手被紧紧拷在座椅上,他又只好立刻坐回到椅子上。
“你女儿?”张华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刚开始,我也不知道她是我女儿,她进社区的时候,就是普通招工进来的。她进来之后特别活泛,入职不到一个月,各个部门就都有了她的仰慕者。她就像一只蝴蝶一样,在社区的道路上飞过来,飞过去。每次我看到她,都能同时看到四面八方那些光棍老头和各个部门的她的那些仰慕者异样的眼光。我就想保护她,单纯地就想保护她。后来,她觉察到了,为了感激我,她趁着老蔡出门办事的机会把我拉到了传达室后面的小胡同道子里头,我们……”胡僧的两只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脸,“我正和她那个的时候,我注意到她大腿根上有两个红色的痣。我猛然想起自己多年前和老蔡刚在一起的时候,曾经因为老蔡的坚决反对,把我和一个夜总会小姐的私生女送给一户人家寄养。我的女儿腿上就有两个红色的痣。我很惊慌,可是我的身体不听使唤,快完事的时候,我使劲从她的头上揪了几根头发。我把头发拿给博士,他验了之后告诉我那些头发就是属于和我有直系血亲的我的亲生女儿!”说到这,胡僧把头深深地埋在桌子上,嚎啕大哭。“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会和自己的女儿在这样的一个地方,以这样的方式见面,以这样的关系在一起生活。”
“蔡姐知道吗?”张华虽然感到非常震惊,但是他并没有让震惊打乱自己的思路。
“不知道,我从没告诉她。”胡僧咬牙切齿地拍了一下桌子,“要不是这个臭女人,我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荒唐事,我怎么可能舍下自己的孩子和她一起流浪江湖。如果不是她,至少我现在身边还有一个活生生的女儿!她见我整天盼着见到刘洁,还主动替刘洁出头,教训那些想要欺负刘洁的王八蛋,就以为我是想把刘洁发展成自己的小情人。我呸!这臭女人满脑子都是龌龊事,不是个东西!”
“那你还和她走得那么近?”张华也缓和了一下情绪,坐回到座位上。
“她是我的顶头上司,阿杜是通过她向我传达命令的。”胡僧摇着头,“这帮家伙特别谨慎,你平时和他们关系再好,到了办正事的时候,该是谁传达命令就是谁传达命令,其余的人,一个字也不对我说。我怎么办?可怜我的女儿,她知道我对她好,却不知道我和她的关系,她一直以为我只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想尝尝鲜的老流氓,当我拒绝接受她提出的上床的要求,她甚至主动在我的面前脱掉衣服,自己摸,然后大声叫,就是为了要羞辱我。她以为我是个有胆子偷腥却没胆子承担的老匹夫。她哪里知道,我是真的心疼啊,我悔不当初啊!”胡僧用自己的双拳使劲敲打着自己面前的桌子,头也拼命地摇晃个不停,眼泪、鼻涕、口水、汗水,四下乱飞。
“你一直没有认下这个女儿?”张华把自己的身子向墙的方向歪着,尽力躲避着从胡僧那边甩过来的各种水。
“我本来要认了,我本来说好了就在下个月刘洁生日的时候,我要和她相认,然后我们两个人逃走,逃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忘掉过去的一切,以父女的身份继续生活。可是,老胡没有给我这个机会。这个我最想报答的人,毁掉了我一生唯一想要做成的事!你说,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张华看着眼前几乎要崩溃的胡僧,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