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国庆只有两天的假期,第三天的三倍法定工资也随饭桌的简易工作餐,怂恿与吆喝着,一同下到了清澈见底的酒杯里,入喉不见踪影,只留下辛辣与灼热。第四天醒来已经是晌午,蒙了几秒后回神过来,耳边是轰隆隆的火车前奏曲,脑海停留的空白中依稀留有江西萍乡市X县胜利村的嘱咐声,这趟公差也够委屈,喝高了直接被抬上火车,就差重庆棒棒军的渝腔号子。
下午四点火车到站了,阴霾的天空与一阵莫名刻骨的狂风带来一阵瓢泼大雨,这是江西的第一口呼吸,是萍乡的第一次淋雨,是即将进入胜利村的一只孤独的落汤鸡。我肚子咕咕直叫,毕竟一天一夜,胃里只有几颗花生米,剩下都是蒸发的酒气。
火车站北面有一家渝香小面,名字倍感亲切,但还是要求老板娘少放一些花椒与青椒,热情洋溢的萍乡口音让我放心地喝了一口面汤,差点没喷到老板娘的脸上。酸味就像十年的老陈醋混合腐烂的柠檬,盐味应该是中药忘记放甘草了,至于油和辛辣,我怀疑自己是否进了一家重庆“老字号”面馆,一口油汤就能把我肠胃里的血水给漂浮起来。难吃是因为热情,价高是因为地处交通要道,江西第一口,此生难忘。几滴雨水顺雨棚落在了面碗里,我摇摇头,结了账。吃完饭老板来了一个电话,问我人在哪里?我刚说完火车站三个字,她那边就滋滋声的电磁干扰,好像是在嘱咐我,我默默挂断了电话。十月四日的国庆看起来也不怎么热闹,雨雾朦胧里的萍乡火车站显得有一些孤凄。“滴滴滴”老板把地址和联系人电话发送在短信里,看来我的确没有记错。一通长途跋涉到了一个巴士中转站,一觉醒来回到解放前,这泥泞、坑坑洼洼的路面和周围破旧不堪的泥屋比我小时候去过的任何一个农村都“简单”,巴士中转站后两条街的一栋米黄大理石高楼“金碧辉煌”,与我身处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问后得知,其名曰:“政府办事大厅”。
找了一间杂货铺的老板大爷,把手机地址给他看了看,他迟疑地读了胜利两个字,我就又把完整的地址读了一遍,他说胜利村还要在巴士中转站找一辆摩托车送我到直行路尽头的山脚,然后,要步行五里路,这还没完,再碰运气找一辆拖拉机或者驴车拉到另一个山头,又是五里路,然后再走过一个山洞就到了。为表感谢,我掏出两块钱打算买一瓶矿泉水,大爷笑盈盈,从里屋拿了一个满是土灰的玻璃杯和一个保温壶,直接不管不问就是满满的一杯开水,我惊讶地张开嘴,刚想说:“大爷,你这杯子怕是大半辈子没用过了吧?”我望了望周围,好像也没人提示我什么,就看着大爷眯缝眼笑了笑,看着我,示意我喝下去。“难道是我武侠小说看多了,这大爷看起来也不像是仙风道骨,这水也不是天山仙水呢,我任督二脉不会就这么开了吧?”我自言自语。水表面浮了一层厚厚的土,我尴尬地抿嘴一口,点点头说:“太烫了,大爷。”大爷回敬我:“这是我打的井水,没烧开,怎么可能烫呢?”我无奈地走开了,心疼地看着他桌子上孤零零的两块钱,这抿一口土灰真是贵啊。
云雾散开,只留了山崖缝隙间的一丝落日余晖,很美,橘黄的温暖包围了我,后来天色渐渐暗下来。等了很久的车,终于颠簸的路面来了一辆可以搭乘的三轮摩托,四人座已经坐满了,司机招呼道:“可以,坐得下,你看嘛。”顺势指向车厢地面。我犹豫了一阵,他催促道:“快上车嘛,后面没车了。”我刚横着坐下出发,后面呜呜呜就来了三辆空车,我这叫一个后悔,不过钱已经先给了,不好意思回绝。环顾四周,左边是一位怀孕的姑娘和老婆婆,右边是一位中年阿姨和一位大约十三四岁的羞涩小姑娘,她们把我望着,我也把她们望着,左顾顾,右盼盼,活生生夹在八条小腿之间,自己就像是一只趴在地上犬吠的黑色狼狗,而且大热天她们居然穿的还是棉裤。一路上,听婆婆和中年妇人说的最多的就是两句话:“小伙子,你别挤我,那边去点儿。”“别挤着我侄女了,你站起来行不?”我这曼妙苗条的身姿还能挤着她们?憋屈的我耳朵通红,小姑娘脸胀得通红。虽然我只有1米63,但直冲冲站起来,应该可以给塑料袋的车棚捅一顶全景天窗。忍了一路,终于在山脚边停下来,还有十一公里的路。
“大姐,请问一下胜利村走哪个方向?”我顺口问了一句,小姑娘出口道:“姑姑,她和我们一个方向。”中年阿姨赶紧堵了下小姑娘的嘴,板脸:“不知道。”我白了一眼,孕妇下车时给我指了一个大概方向,我顺势快步往前走了。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天已经黑了,云雾穿透的月光下一个人的脚步声变成了三个,小姑娘,中年阿姨,我。“明明知道路,非要走我后面。”我自言自语地抱怨,瞟了一眼中年阿姨警惕的眼神。“叔叔肯定不是坏人,姑姑,要不然我们给他带下路嘛。”小姑娘的声音真甜,我略微开个玩笑,猛转身假装吼了一句:“叔叔个啥,我才27岁,好不好?”小姑娘愣住了,中年阿姨没看明白,跟着吼起来,前面几句地方话没听懂,后面一句是:“你敢动她,我拿剪刀弄死你。”误会归误会,我拔腿往后跑,小姑娘站在原地突然哭了起来。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哭声和喊叫声消匿不见,在半山腰终于爬不动了,手机没信号,一个人望着灰霾的天空,凉风袭来,刺骨瑟瑟,终于知道“四大女神”棉裤的用意了。孤独时看见山崖,偶尔会有一种跳下去的冲动,我愣愣地坐在路旁,看能不能碰到一辆拖拉机或者驴车,远处发动机的呼啸,来了一辆银灰色的轿车,竟然主动停了下来。车主问我去哪里,我把手机地址朝他晃了晃,他笑着让我坐了进去,我也不管什么黑车不黑车,抛尸不抛尸了,心安就好,我蹦上了副驾驶。“小伙子,一个人来这种穷乡僻壤干什么?”车主大哥一口北方口音问。“开拓医疗器械市场,奋勇一线战场。”我无奈笑着回答。“我听说胜利村要引进一台核磁共振机?”车主大哥好奇朝我偏了下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尴尬地笑了笑。
天空漆黑,空旷的山路和呼啸的狂风,以及车轱转响与凤凰传奇的躁动。车辆环山大约行驶了三十分钟,我们两个默默不闻地各看各方,最终把我带到一个十字路口,右边有一个山洞,他点点头说:“过了那个洞就是胜利村了。”我微笑地掏出五十块钱,车主大哥比划一,我又马上掏了一张一百,他说:“你们城里人真有钱,给我十块钱就行了。”我开心笑了笑,他又送了我两个馒头:“这馍馍好吃,我老婆做的,乘热和吃了吧。”我感谢地收下了。
没想到,转眼离胜利村只有一个洞的距离,一路顺风哪。热心的大哥驾驶着银灰色轿车转身,望着绝尘而去的车行背影,我叹了口气。艰难地往洞里走,大雨过后的路面全是钉刺般的石子和泥浆,想当年,我们老板也是这样一个厂,一个村镇,一个城市地风尘仆仆跑销售吧?话说回来,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胜利村引进核磁共振机的事情呢,我就是这次来签意向合同的销售代表。不过我充其量就是个探路的炮灰,一个乳臭未干,不懂人情世故的小伙,走一个意向性采购合同的流程,这种合同我一个月可以签五十份。满以为胜利村是一个与华西村相当的富贵之地,哪晓得富贵还埋藏在深渊的地底,可能是铜矿,可能是石油吧?更令人费解,穷乡僻壤还进口一台700万的核磁共振机,这村卫生所的领导脑子和肚子里进的油水不比江西的地沟油和雨水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