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之间,三人已到素彩居外。娄姨提高了声音叫道:“凤娘,我是娄宁,有事要禀告。”不过片刻,院门吱呀一声打开,凤姨的声音在门旁响起:“什么事?”木婕猛地窜过,一下扑入一团黑影中,搂了她叫道:“凤姨,是我!婕儿!”黑影正是凤姨,吃了一惊,回过神来颤声道:“婕儿,果真是你!可把我吓坏了!”木婕搂紧了她闷声不响,良久方才松了手一同进了院中。娄宁鞠了一躬,低声道:“我去收拾两间客房。”见凤姨点头,便小退几步,转身出了院门。
凤姨拉了木婕上下打量,见她并无不适,方才放心,道:“婕儿,你又跑到哪里去了?总这样调皮,也不来个信报声平安,害凤姨老是担心。”木婕心中一酸,道:“都是婕儿不好。”纤手指向苏若:“他更不好,前几日受了重创,所以一直在山中养伤,婕儿便没有机会向凤姨道平安。”凤姨迟疑道:“苏公子?”苏若摘了帽子,褪去旧衣,伸手将大胡子尽数抹去,施礼道:“凤姨,正是晚辈!”凤姨将二人带至房中桌边坐下,叹口气道:“你俩没事就好!却不知苏公子如何与幻魅堂起了纠葛,他们到处寻人?”
木婕笑道:“凤姨怎么肯定那就是若哥哥?是末哥哥也有可能啊!”一边说话,一边伸手取了茶壶倒茶,置了一杯在凤姨面前,另一杯递予苏若。苏若双手接过,忽地瞟到茶盘旁几包末角翻起的药包,不觉愣了一愣,耳畔听得凤姨的声音响起:“柳末公子已是举人,且已于几日前进京待试,幻魅堂如何不知?哪里还会如此大张旗鼓地抓他?”
木婕道:“此事颇多曲折。若哥哥此番受伤,也是东里旻所为。至于眼下为何突然大费周章地捉拿若哥哥,我们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转头看向苏若,苏若也摇了摇头。木婕继续道:“凤姨,适才我听娄姨提及城中时有打打杀杀,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凤姨见问,握住茶杯的手不觉加了力道,停了半晌,方道:“此事我也有多方打听。听说前日肖鸿与幻魅堂一番大战,后来当地怪医舍身救她。肖鸿逃出生天,怪医却不慎被逮。”
苏木二人大惊,齐声道:“俏魔火凤?许扶与?”凤婕缓缓点头,反问道:“你们认识俏魔火凤?”苏若道:“正是。前几日晚辈受伤,承蒙许师伯相救,在俊逸山医治。期间俏魔火凤曾来寻过许师伯,只是甚为不巧,许师伯下山进了城,二人堪堪错过。”凤婕愣了半晌,方低声道:“十年了,她终究没能放下!”木婕诧道:“凤姨也认识俏魔火凤?”
凤姨点点头:“何止认识,我与她之间也甚多纠葛。”木婕双手托腮道:“凤姨,我们此番下山,正是为他们二人而来。你快说说你们之间是怎么一回事?”凤姨思量一番,半晌道:“肖鸿为人热辣豪爽,碧玉年华一袭红装嫁予陕州的荣恨言。荣恨言出生当地的名医世家,医术极高,有无常恨之称。肖鸿天姿聪慧,跟着荣恨言竟也学得一身医术,并以此傲戏江湖。因许扶与也盛名在外,十多年前有好事者提议陕州荣恨言与许州许扶与一决医术高下,肖鸿便随夫一同来到许州,不想与许扶与一见之下,一颗芳心便尽数倾与,直言前生白活,誓要休夫另嫁。此事在当时引起江湖轩然大波,一时传为笑谈。肖鸿是性情中人,流言蜚语半丝也撼动不了她的决心,依然不管不顾地跟在许扶与身边。”木婕听得咋舌不已,问道:“许伯伯又是怎样一番心思呢?”
凤姨叹了口气,道:“许扶与人中龙凤,倾慕他的女子却也不少。当时尚有另一个名门世家之女,也是痴心于他。许扶与于儿女之事并不擅长,遇上此等事情便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只想着一味逃避。那名门世家极重名望,哪里肯如此低声下气地任人挑选,何况许扶与的态度始终暧昧难明?一气之下,便另择了门当户对的亲事,逼着女儿嫁过去。不想那女儿甚是烈性,宁死不从,跑到俊逸山跳了崖。”木婕曾听过俏魔火凤提及此事,倒也没生什么波动,只是继续问道:“后来呢?许扶与为何也未与肖前辈在一起?”
凤姨苦笑道:“即便那妹妹跳了崖,许扶与身边也并不只剩肖鸿一个人。大家虽然怜惜那位妹妹一片痴心,却也暗自松了口气,心想经此一殇,许扶与的逃避总该结束了吧。”苏木二人情不自禁,连连点头。凤姨却惨然一笑:“却原来都想错了!众人眼巴巴的等着许扶与决择,许扶与却道,自古多情总伤人,他害了那妹妹,再不能害了其他人,所以从此后决意不涉情事,对过去种种,只能抱以歉意。几位妹妹犹如五雷轰顶,万万想不到他竟作出这样的决定来,自然不依。平素忧弱寡断如他,那一刻却异常坚决。众人拿他毫无办法,万般无奈之下,俏魔火凤指剑为誓,单方许他一个期限,给他十年时间来收拾感情。这十年间她从他身边消失,再不来扰乱他的生活。说是许他,其实不过是许火凤自己,也是许几位妹妹。大家都想给自己一个交待,看看十年之后,自己在他心里是否还有些许位置,同时也借机审视下自己的内心,拈量拈量为他所做的一切,究竟值不值。”
苏木二人默然不语,如今俏魔火凤重上俊逸山,十年审视,答案不言而喻,她感叹十年前那个跳崖的妹妹太傻,自己又何尝不傻?十年的时间,终是走不出这场爱恨情仇。在一段纷乱情事里,总是一方先动了心,处心积虑地相识,全力以赴地相爱,到了最后,自己的世界兵荒马乱,却不过是换来一声无关痛痒的抱歉。想进门已闭,欲退路已断,最是痛煞世间痴儿女的,便是这份进退两难的心有不甘!
苏若想起一事,问道:“俏魔火凤如何又与幻魅堂扯上了瓜葛,与他们来这样一场大战?”凤姨道:“被俏魔火凤抛弃的无常恨荣恨言,曾受幻魅堂青睐,有意招揽。荣恨言本欲专心行医,无意卷入这江湖纷争,休夫事发后因倍受世人嘲讽,恼羞成怒,一气之下投了幻魅堂。最初尚在陕州侍奉家中老人,后来其父过世,守孝三年,半年前孝满便来了许州入了幻魅堂。肖鸿进城,被他探知,所以借了幻魅堂的手要报这休夫之仇。一击之下果然奏效,重伤肖鸿,顺带抓了许扶与……”说话之间,气息突然急促,连咳几声,略有些不济之象。木婕担心道:“凤姨,你生病了?”凤婕一边咳嗽一边摇头,待咳声渐止,方道:“老毛病了,也是小毛病,不妨事!”歇了一歇,继续道:“你们为了许扶与而来,救他却不是易事。我这两日遍托能人,也曾找了有过交往的几家官宦,却都无人能帮上忙。有知情人说幻魅堂近年来日趋强大,有称霸武林之心,也由此日渐骄横,连宫中传话也有推诿不从之意,其他官宦则更不能说上话了。”
恰在此时,院外有敲门声传来,远远听见娄宁的声音:“凤娘,房间已备好。”凤婕起身道:“救人之事须得从长计议。时候不早了,你们一路奔波,也甚为辛苦,今日先去歇息吧。”苏若因半日急奔,带伤之身已有些承受不住,闻言便向凤姨躬身告辞,拉了木婕出了素彩居,随娄宁来到群丝苑,任木婕先挑了左厢房,自己则住进了不远的右厢房。躺在床上却也是辗转难眠,将凤姨所述细细理了一遍,知道凤姨便是俏魔火凤口中倾慕许扶与的三名女子中才艺绝世的那一个,所以对这段情事知之甚多,也在努力营救许扶与。只是东里旻目中无人,寻常高官都无法接近,看来救人之事只能另寻蹊径了。思量良久,方沉沉睡去。
次日早起,听闻木婕已去了凤姨院中,便也来到素彩居,一同用了早饭,不免又提起救人之事。三人商议之下,决定还是由苏若与木婕易装上街,看看能不能打探到相关消息,伺机行事。
二人来到大街,化成面黄肌瘦的灾民模样,装着漫无目的样子来到幻魅堂总部附近,见到周边隔着三四丈便有丐帮弟子在边上游荡乞讨,有的随意闲逛,有的靠墙蹲地,眼光却不时瞟向幻魅堂的大门。二人心中不免诧异,苏若转头见到边角有一家包子店,心中有了主意,上前买了一大包馍馍,走到两个蹲着的乞丐前,将馍馍递予二人。那二人本能地接过,惊讶地抬头看他,他压低了声音道:“在下苏若,想烦请二位兄台引见下帮中长老。”那二人相视一眼,站起身来便向东行。苏若忙拉了木婕一道,快行几步,跟上二人的步伐。
四人到了一片简陋的民房区,见到一处破落院落。那两个乞丐在门口站定,示意苏木二人进去,自己却各自找了一处地儿蹲下,守在外面。苏若朝二人拱了拱手,走进院子,见屋内有一名青年乞丐,正与站在前面的四名乞丐说着话。苏若不便进去,远远在站在院中槐树下等待。片刻后那四人出来,见到苏木二人,皆脸露惊色,却也俱不多话,点点头便径直出了院门。那年青乞丐随后出来,见到二人也是一愣,原来却是陆远。
苏若大喜,上前叫道:“陆兄,我是苏若。”陆远忙鞠了一躬,道:“原来是恩公!快快屋里叙话!”将二人引进屋内,在桌前坐下,说道:“二位让我好找!昨夜我便得知二人进了城,便传话帮中弟兄留意,不想今日你们倒先找上门来了。”木婕接话道:“我们在城中也还有容身之所,让陆兄劳心了。”将陆远上下一打量,笑道:“陆兄眼下高升了?已成了帮中长老?”陆远不好意思道:“木姑娘取笑了。承蒙许州帮中兄弟抬举,我暂且当了个五袋弟子,帮着城东弟兄过过日子,眼下事多,先不回颖州了。”话锋一转:“恩公现下正为幻魅堂四处捉拿,不知进城却是为何?”
苏若道:“我们是为了冷面菩萨许扶与而来,听说他现下被幻魅堂所捕,不知被关在何处。我们贸然来访,便是想请教丐帮,陆兄可否知道?”木婕一旁抢话道:“还有还有,幻魅堂因何捉拿若哥哥啊?”陆远诧异地反问:“幻魅堂捉拿恩公的原因,恩公也不知道?”见苏若点头,奇道:“这可怪了,我们也不知晓幻魅堂捉拿恩公的原因,只知道他们为了此事可是兴师动众,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至于许神医,现下我们也正四处打听他的关押之地,伺机相救,他曾救治过帮中弟兄,于我们有大恩。”苏若点点头,许扶与面冷心热,依其医术与心性,这种事情应是生活中的常态。
话说间,有人进得院外,在外面喊了一声:“陆长老!”陆远起身远远一望,道:“是帮中弟兄,或许有了许神医的消息。二位先坐坐,我去去就来。”转身出了屋外,与来人交谈一番,方才回屋来,道:“刚刚弟兄回话说,有人昨夜看见无常恨荣恨言带了几人出了幻魅堂总部,帮中弟兄暗中相随,一路跟踪到了青柳湾,见他进了一处富丽堂皇的楼群。今早荣恨言一行方离开青柳湾,一脸忿忿然的样子。据几方消息分析,许神医可能就被关押在那里。”苏若与木婕同时叫道:“蕴芳苑?”
蕴芳苑楼群巍峨,处在山间林里,果然气象非凡,即使在夜色里,也依然有雄伟逼仄之状,可见东里旻确是费了不少心思,对楚陌妍倒也是宠爱有加。只是历经了乔秋沉一事后,不知东里旻又给了楚陌妍怎么的境遇。
边上一处高楼的屋脊上,伏着两个黑影,似与夜色融为一体。这正是苏若与木婕,身着夜行衣,隐在暗处凝神观察着苑里的动静。白日里他们与陆远一行人来到蕴芳苑附近,伏在树丛里,远远地观察了许久。因无人进入过楼群,不知里面情形,他们苦思良久,都找不出万无一失的救人良策。权衡之下,便决定由苏若与木婕先行夜探蕴芳苑,摸摸底细再作策略。
蕴芳苑藏押了许扶与,按说应是十步一哨五步一岗,如今苏若与木婕居高临下看来,四下里却是杳无人影,风平浪静,莫说岗哨,连做事的下人都见不到一个。这死水一般的蕴芳苑,不知暗底里又是怎样的危机四伏?苏若从怀中掏出一只野兔,解了绳索,等了半晌,听到西北边上腾空而起一支晌箭,估计院中众人的注意力皆被其吸引,便用力将野兔扔向院中的花丛。野兔落地时扑通一响,撞得枝叶花朵猛烈摇晃,近处的檐下立时窜出一团黑影来,挥动着长长的偃月刀,快如闪电般劈向花丛,随后从中提出兔子的大半个身子,似乎摇了摇头,扔了开去,退到屋檐下,重新隐入黑夜之中,整座院子登时又陷入无边的死寂中。
苏若心中一凛,幻魅堂弟子果然不可小觑,平日里一副颓废模样,真正做起事来却也是谨慎严密,不容他人有可趁之机。片刻后东北方向又有烟花升空,在半空里爆出五彩斑斓,火花闪烁,照亮了静寂的楼群。苏若凝神望去,见几处走廊和屋角的暗处均有一团黑影,知道幻魅堂在各个方位布置了人手,且各守其位,严格分工,不到必要时不显现身影。正思量处,胳膊被旁边的木婕轻轻拉扯,回头见木婕指向后院,一看,原来后院中出现两名侍女,一名提了灯笼,一名托了木盘,穿过木廊,走入一座最高的楼宇。木婕在苏若掌中以指代书比划一番,苏若凝神辨别,却是乔秋沉三字,对木婕点点头。
不多时西北与东北又有几支响箭升空,二人趁机展开轻功,在楼顶连连跳跃,直到伏入那座高楼的屋顶。那响箭与烟花是二人进苑前与陆远的约定,陆远带人每隔一小会随机放出响箭和烟花,吸引苑中众人的注意,苏木二人则相机行事。
苏若与木婕一招倒挂金钩吊在檐下,在窗纸上用手指破开小洞,凑近向屋内望去。房中背对他们坐着一名女子,正对站在前方的两名侍女喝道:“我说过了,不饿,你们将这些饭菜拿走。”声带甜美,却略带嘶哑,也隐含怒气,正是乔秋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