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秋沉深受打击，双手抓住裙角不住颤抖，惶恐地抬起头，对柳末道：“柳末，我……我……我是真心的仰慕你，对你的种种，都是完全出自诚挚的内心……仰慕是真，关心是真，爱恋也是真……你不是说过，你在乎的乃是我的本质，不论我将来变成什么模样，你都不在意的吗？”声带微哑，我见犹怜。
柳末心中一阵悸动，有瞬间感动于她的言真意切，脑中却又情不自禁地浮现落情楼桃花雨中那个绰约的身影，以及……东里旻，心中一痛，不由得闭了双眼，嘶哑道：“我是说过，可是，现在的你，还是你吗？若是，又是哪一个你？乔秋沉，还是楚陌妍？”
乔秋沉大恸，站立不稳，踉跄后退两步，面色煞白，艰难道：“我……我……”嗫嚅两声，却终是没能说下去。究其内心，她又如何能明确作出自身是谁的选择？楚陌妍是她立世之基，舞台上的万众瞩目和舞台下的荣华富贵都难以自弃，而乔秋沉，则是她内心的仰望，是她穿透流言蜚语得以挺立的支柱，是她挣扎于浓艳风尘慰藉自我的力量。没了楚陌妍，她难免流离困顿，无法活得舒心；没了乔秋沉，她又难以面对自我，无法活得安心。或许，世间每一个楚陌妍，都曾做着一个叫乔秋沉的梦。而柳末与乔秋沉，本就是红花石蒜的叶与花，痴心错付，情厚缘薄，生生不得相见。那年野花烟润时最初的遇见，一开始便是错了。
突听得一个雄浑的声音远远传来，转眼已到近前，刚辨清叫的是陌妍两字，已是一阵掌风扑到。苏若大惊，拉了木婕急向后腾，生生跃出两丈，定住身子一看，场中已多了一人，身着玄衣，眉长入鬓，目光凌厉，却是东里旻。苏若急向旁看，见柳末立于左方两丈处，气息平稳，并未受伤，方舒了口气，凝神盯住东里旻。
东里旻淡淡扫了苏若三人一眼，旋身搂住楚陌妍，见她满脸泪水，皱眉道：“陌妍，你身子不适，不好好在蕴芳苑休养，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楚陌妍浑身微颤，似是极为害怕，眼光却紧紧盯着柳末。东里旻见状，冷冷瞟一眼柳末，再瞥一眼苏若，声色未动，道：“是你们！”低头对楚陌妍道：“你体弱质虚，屡次晕厥，每每皆到蕴芳苑休养。我因帮中事务繁忙，极少来此看你，只道你一直乖乖呆在苑中。不想近日却听帮中弟子私下聒噪，说青柳湾出了个绝色美女，常在附近出没，我便猜想是你，只是不明白一向静养的你何以能四处走动。今日过来，果见你不在苑中，婢女说你常常外出，曾见你与一陌生青年男子相会。原来你竟是借病遁匿于此，好私会情郎。哼，你竟胆欺瞒羞辱于我，好大的胆子！”
楚陌妍浑身战栗，仰望着东里旻，贝齿不住打颤，竟是吓得说不出话来。东里旻面若寒冰，微转烈目睇一眼柳末，道：“怎么？就是他吗，你的情郎？”搂住楚陌妍的手向后一带，将她旋落地上，上前一步，将双手置前瞟了瞟，淡淡道：“我东里旻玩过的女人，岂容他人染指！就算我玩腻了不再要她，她也只能自生自灭，不容外人插手。你竟是生了豹胆熊心，胆敢一再冒犯于我，你倒是说说，我该如何处置你？”他因落情楼一场大战，难敌苏柳二人的双剑合璧，知道此二人不除，便是来日的劲敌，终成幻魅堂心腹大患，那时便已起杀心，此时又见柳末与楚陌妍情态暧昧，妒火中烧，杀气愈重。
苏若低声对木婕道：“你站得远些。”反手一抽，持剑在手，一招“风回云聚”，护住自身几大要害部位，扭头叫道：“大哥，落风流霞！”他知东里旻武功深不可测，此时又见他全身上下杀气四溢，一招不慎便是非死即伤，是以丝毫不敢大意，唯有与柳末双剑合璧，方有几分胜算。
柳末也取出剑来，凝神以待。东里旻暗自调运内力，蓄劲于掌，口中说道：“好，今日就再会会你们的双剑合璧！”话音甫落，身形已离地跃起，空中左臂划个圆弧，右手虚空劈出一掌，朝着柳末便直扑过去。
柳末错步移形，提气纵身，剑身如虹，由上贯下，刺向东里旻颈部。东里旻半空一个玄隼翻身，避开剑锋，未及落地，一掌劈向柳末。突觉右边太阳穴隐隐一股寒意，不及思索，斜身向下，将要触地时脚尖一点，旋身一转，左脚笔直踢向苏若。苏若斜身飞掠，贴地而行，反手一剑，疾刺对方下盘。柳末落地又起，剑光如网，密密撒向东里旻上身，出招正是与苏若日渐熟悉的双剑合璧。
东里旻身形如电，从二人剑影中穿过，险险破网而出，口中喝道：“几日不见，你俩倒又有了长进。”手足却不未停歇，连连使出摧魂掌致命绝技，与苏柳二人斗在一起。
苏若不敢大意，也不回话，唯恐一个分神，便被他占先伤了去，只是闷头将落风剑一招招使来，期望与柳末合二为一，以保不落下风。柳末虽也是一般想法，只是余光中总是瞥见那抹紫影，心神难定，以致频出险情。苏若瞟见他这般神情，暗暗焦急，百忙中不时大喝：“大哥，留神！万事却待战后再说！”柳末心神一凝，强打起精神，奋力与苏若配合，共同对战东里旻。
东里旻虽与章一影同使摧魂掌，但功力却是不可同日而语。章一影乃带艺入门，所带却不是摧魂掌。摧魂掌系东里旻师传，因见章一影禀赋奇高，颇为喜欢，便收入门中，以掌相授，并精心栽培，以作接班远虑。章一影果不负所望，不过苦练数年，便有大成，凭此掌法在江湖中闯出一番名头来。他已是如此，这东里旻系其师长，掌法之精更是不可小窥。但见他双掌如飞，舞若幻影，掌风四起，砂石偕飞，旁人早已辨不清左右，更遑论掌形与方向了。好在苏若与柳末双剑合璧已有八分熟练，落风流霞两种剑法一经配合，便是各种精深奥妙，比之摧魂掌竟是不落下风。
三人斗得一时，直拼得石滚尘扬，枝断叶飞，本是白昼，却刹那阴云尽暝，昏黑如夜。东里旻初时存了心思，想再瞧一瞧双剑的配合之道，出手尚未尽全力，待久战不下，还几次险些中剑，方才不敢大意，全力以赴，却仍是堪堪打了个平手。以他堂主之尊，号令江湖近半枭雄，此时与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后起之秀对战，势均力敌便已是输了。有朝一日此事流传江湖，他还有何脸面面对天下群雄？
此念一生，东里旻便渐渐焦躁，却苦于破不了二人的双剑阵法，欲劈二人于掌下却又无技可施，苦恼处一掌挥出，被苏柳二人腾身闪开，劈中后面一块石头，刹那间石屑纷飞。突听得楚陌妍惊呼一声，东里旻余光一瞟，见她面色煞白，左手紧捂右腕，指间有一丝鲜血溢出，原来被一粒小石子所伤。柳末也闻得此声，眉头微皱，出剑不由得慢了半拍。东里旻心思何等精锐，略微小动，便已有察觉，心念闪动间，连施鬼魅身法，右手蓦地向苏若二人连击两掌，待二人回剑自封，左手飞起一掌，击向一旁的楚陌妍。
柳末斜眼睥见，大惊失色，不假思索地向前一扑，挥剑向下，欲斜削东里旻的左臂。剑光未至，眼前突地不见了那条左臂，顿悟东里旻不过是使了招虚招，以诱他上当。心念闪处，知道已是凶多吉少，不由得在心里叹息一声。与此同时，一股大力袭到，将他撞倒在地，连滚几圈，瞬时头昏目眩，片刻后方清醒过来，但觉身上虽然痛疼，呼吸却是并不滞塞。正自疑惑处，耳畔一声娇呼，眼前一道碧色身影闪过，半抱住身旁一人，连声呼唤“苏若！苏若！”，柳末大惊，转头看时，躺着那人双目紧闭，剑眉挺鼻，正是苏若。
原来柳末情急生乱，中途变招去救楚陌妍，东里旻虚晃一招，待柳末扑身过来，左掌骤起，从上而下直劈柳末腰际。苏若在一旁瞧得清清楚楚，知道柳末已不及闪躲，当下飞身过去，抖剑掷出，扑落在柳末身上，生生替柳末接了东里旻那一掌，刹那天昏地暗，顿时昏了过去。那掷出的利剑去势如电，正中东里旻右肩。
东里旻面不改色，淡扫一眼伤口，将利剑拔出，弹射出去，回头对柳末冷笑道：“苏若已然受伤，命不久矣，看你们如何再使双剑合璧。”跨前几步，暗蓄内劲，欲再补一掌，将苏柳二人殁于掌下。突听得一声“且慢”，东里旻循声看时，却是木婕，右手前伸，举起一物，喝道：“住手！你可看清楚了，这是何物？”她手中之物铁质色青，正中一条怒目青龙踏于云纹之间。
木婕初时立于一旁，看苏若柳末与东里旻恶斗，有心相助却无力插手，后见双剑合璧能战个平手，心下稍安，不想场中变数突生，柳末明显分心，东里旻项公舞剑，意在沛公，心中暗道不好，还未来得及出声提醒，已见苏若替柳末重重受了一掌。那一掌下去，木婕的心下一片空白，凉意从发尖瞬间窜透到脚底，身不由已便扑了过去，抱住苏若的身体，恐惧铺天盖地压来，像是初初闭眼时黑暗划着圈一个个绕旋着袭来，忍不住浑身颤抖。那一刻，她从未如此害怕，害怕这个懂她怜她的人，从此便再也不能唤醒，再不能淡笑着应她，陪她一起驰骋浩原。从此以后，她再溜出家门，却再也见不到那个等着她的人，含着笑说，我们就是彼此的亲人，一起结伴闯荡江湖。那些过往和幻象不停闪现，搅得她大脑一片寒冷和迷糊。
迷糊中朦朦胧胧似听见东里旻的声音响起，却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见他身影压过来，本能地便掏出令牌挡了上去，印象中，那个东西是可以震慑幻魅堂的。
东里旻伸手一抄，须臾之间已将令牌捏于手中，举目淡淡一扫，道：“此令牌所铸不过五枚，你竟然持有其中之一，可见来头不小。”将木婕上下审视一番，继续道：“我受过嘱咐，也吩咐过帮中众人，不得伤害手持令牌之人，但也仅限于持令之人。”手指一动，将令牌掷回木婕脚下，道：“好好保管着吧。持令之人凭令能保全自身，却不能以令施令。你还是闪过一旁，免得我出手时误伤于你，那可不是我的本意。”再上前一步，目中杀意凛凛。
木婕瞬间清醒过来，银牙一咬，抽出月影剑，剑尖对准东里旻。东里旻轻笑一声：“凭你？也妄想救下他俩？不过是螳臂挡车。”
话声甫落，一道白光闪过，剑气森森，罩住东里旻上盘，转瞬已至眼前。速度之快，力道之猛，令东里旻也大吃一惊。他知晓来者不是一般高手，当下缩身伏地，左手向地上击出一掌，借力向后疾射三丈，触到一棵松树时，伸脚在树杆上一点，连翻两圈，旋身落定。
柳末看清来人，惊喜交加，唤道：“师傅……”那人在眼前站定，侧头对他略微一点，回转盯住东里旻，道：“凭我呢？能否救下他二人？”
东里旻看看来人，见他灰衣长袍，头戴儒巾，面容清俊温和，器宇轩昂，自带一股仙道气象，却也是认识的，当下道：“你不是那个走街窜巷专治穷人的冷面菩萨许扶与么？原来竟也是一位武林高手！你在许州行医多年，处于幻魅堂眼下而不为堂中知晓身怀高深武功，我倒是看走眼了！你我从未交手，未知深浅，今日倒也正好瞧上一瞧！”最后一个瞧字刚出口，人已欺近许扶与身边，左手外翻，对准他胸口便是一掌。
许扶与回肘下腕，出剑如清风，斜斜撩向东里旻的左手，看似轻描淡写，不经意间却已刺入他的袖袍。东里旻道声“果然是高手”，左手未歇，随剑势划个圆弧，反手屈指如弓，弹向长剑。许扶与撤剑下沉，再斜上疾出，闪电般刺向东里旻腋下。角度之巧，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东里旻长嘨一声，提气纵跃，身形陡然拔高一丈，空中一个旋身，左掌卷风，排山倒海而至，同时脚下蓄力，对准许扶与当头劈下。正是他摧魂掌中威力极大的一招，名唤“移山荡魂”。许扶与卷体如螺，从他身下激射而出，右手在前面一棵树杆上一撑，倒转身子直扑东里旻，剑身挽出无数个剑圈，罩向对方中盘。
两大高手须臾之间交手四五招，一个身幻如鬼影，一个飘逸如剑仙，旁人只见得掌风剑气漫卷尘土，已分不清二人身形。许扶与所使也为流霞剑法，但他修为比柳末深了许多，剑气吞吐时大开大阖，自有一股浩然正气，令人油然而生景仰之心。东里旻内力原比许扶与浑厚，只是因此前中了苏若一剑，肩部受伤，右掌便难以生威，武功打了折扣，斗得半晌，只与许扶与打了个平手。
柳末从地上跃起，将剑一持，道一声“师傅，我来助你”，剑身斜挑，化出数条剑影，如雷电般齐向东里旻扑去，正是流霞剑第四招“流光飞霞”。东里旻身形几纵，人在空中连劈两掌，待那师徒二人闪避，借机跳出圈外，一把揽了楚陌妍的腰身，飞身上树，在枝端跳跃着远去了。
许扶与与柳末收了剑，齐来看苏若，见他气息尚存，方松了口气。许扶与伸手把脉，面色凝重，沉吟不语。柳末急道：“师傅，他伤势如何？”
许扶与伸手取了颗药丸，助苏若服下，道：“他心脉受震，内腑多处撕裂，还好只是微量出血，若是精心医治，尚还有救。”柳末双目含泪，道：“还请师傅尽力医治！他是我的义弟，本应是我来挨这一掌，却不想义弟舍已救我，自己身受重伤。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如何安然活下去？”许扶与道：“我应该早来一步的。想着今日是你生辰，过来与你贺上一贺，却不料碰上东里旻对你们狠下杀手。不过你且放心，苏若之伤我心中有数，自然能救他回转。你忘了师傅的外号了？既称我为菩萨，便自有几分菩萨的能耐。难道你认为我是泥做的菩萨，百无一用吗？”
柳末见他语调轻松，这才安心，转头见木婕明目含愁，安慰道：“婕儿放心，我师傅医术高超，定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苏若来。”木婕点点头，上前见过许扶与。柳末问道：“师傅，若弟在哪里医治呢？横波榭可行？”许扶与摇摇头：“他这身内伤需得一个安静处所医治，你们被东里旻盯上，那横波榭如今也不再安全。我且将他带到我山里的居所去，一个月时间应是能恢复十之七八。”
柳末与木婕齐声道：“我去扶侍左右！”许扶与嘴角轻扬，道：“不需要这么多人。木姑娘可去助我，末儿即将进京候榜，自去忙你的大事。”柳末急道：“可是师傅，若弟他……”许扶与截话道：“怎么？不相信师傅的医术？”柳末低声道：“不敢！只是若弟因我受伤，我岂能任之不管？”许扶与道：“我知你俩兄弟情重，但你身负光耀李氏家族重任，唯有过了铨试，方可认祖归宗，也才能实现你一展心中抱负的宏愿。何况你如今与幻魅堂结怨，若还是如今这般，保全自身都成问题。如果能有官职在身，幻魅堂便也会有所顾忌，不敢再对你轻举妄动。你且回去，作好进京准备。苏若有我，你只管放心。只是你的生辰，却是不能再好好与你过了。”柳末只得罢休，道：“徒儿年轻，原应无庆生之举。若弟便拜托师傅了，劳烦师傅一定治好他。半月之后，还请师傅托人传信于我，好叫我安心。”许扶与点点头，道：“那是自然。”托了苏若，举步便行，木婕紧紧跟了上去，柳末含泪相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