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味起你那甜美的温存,黑夜
就荡漾起你的眼睛,令我热血沸腾
白日里没能和你融为一体
夜晚的宫殿,也懊丧如旧苑荒城
——仓央嘉措
北方长大的初一天生怕热,上海闷热潮湿的天气让初一天天大汗淋漓。主办方负责媒体接待的是一个和初一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儿,名叫杨丹。杨丹皮肤细腻白嫩,脸上永远化着妆精致的妆,娇滴滴的普通话里透着让人心醉的上海口音,初一眼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生出一个强烈的感觉:这样养尊处优、满心骄傲的女孩儿才能称为女子,而自己,白白占了一个女人的名额,其实就是一个名符其实的女汉子。
到了上海初一才明白,为什么主任会把这样的采访交给自己。
这次采访是对北京一个青年突击队赴上海工作的系列报道。青年突击队由几个年轻人组成,他们在上海的任务是一个位于浦东新区的住宅项目。十七人组成的团队,工种各不相同,初一需要做的是真实还原这十七人的工作和生活,着重突出北京企业的优秀品质和团队精神如何在上海发扬光大……
具体怎么采怎么写,主任没有提任何的要求,全凭初一自己发挥。可是干媒体这一行的,越是没有要求的稿子,越是难写。
除了文字稿件之外,初一还需要负责整个报道的摄影工作。庞大而且死沉的摄影包里除了相机、三个镜头之外,还装了录音笔、采访本和各种资料。几天的相处下来,杨丹慢慢和初一熟悉了,每次初一拉开大包取东西或者换镜头时,杨丹都会皱起眉头。
“初一,你的包包里连个防晒霜都没有呀?你不怕太阳晒坏皮肤呀?”
“初一,今天一天了我都没见你喝水,女人不喝水怎么可以的呀……”
头两天见到初一时,杨丹客气得让初一有些不适应,张口闭口“王老师王老师”地叫着,两天后,直接改口叫成了“初一”。
白天杨丹带着初一采访,晚上稿件压力不大的时候,杨丹会带着初一去看电影、逛街。渐渐地两个人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初一几乎每天都能听到杨丹在接着相同内容的电话,撒着相同内容的娇。
“老公,我还在忙呢……老公,晚上你想吃什么,我打电话让老妈做……想啦想啦,讨厌鬼……”
“老妈,我晚上想喝你煲的猪手汤,要多放藕,少放肉啊……老妈,让老杨去超市给我买几个黄桃吧?我想吃黄桃了……知道啦,知道啦,我会注意的……”
每次听到杨丹发着嗲一会儿“老公”,一会儿“老妈”,初一都会莫名其妙地感动,而每次在这个时候,她总忍不住停下手里的工作看着杨丹幸福的样子,不由自主地在嘴边泛起一个微笑。
太阳穿过云层把炙热的光洒向大地。盛夏的晋北黄土高原上,满眼土黄。土黄的山,土黄的石头,土黄的房子,就连柏油马路两边其貌不扬的柳树都被四季飘在空气里的黄土染成了土黄。
十一岁的初一站在毒辣的阳光里,看着脚下自己影子,抬眼再看看满目的土黄,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初一就发现了自己身上的特异功能。比如即使是再喜欢的东西,只要不可能属于自己,初一就能做到让它在自己的视线里消失;比如无论多么难过,只要初一不想哭,就能做到绝不会掉出一滴眼泪。
初一始终知道,自己一直就是一个很一般的女孩儿。长相一般、学习成绩一般,自己的气质更是一般。
“一般”的初一从小到大都是人堆儿里最普通的孩子。任何时候都会安静地坐在墙角,永远不会被人注意。许多次在老师点名叫到自己的名字时,初一轻轻地站起来答一声“到”的时候,初一发现,老师都不会抬起头看自己一眼……
“其实,懒得多看一眼的何止是老师呢?”初一心想。早上出门前对着镜子把乱蓬蓬的头发扎起时,初一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睛很大却没有神采、皮肤很白却有些粗糙的自己,皱了皱眉头,转身背着书包出了门。
无论是上学还是放学,初一都不需要和任何人打招呼,因为不会有人在意她回来了,还是出去了。经常是吃完饭之后,妈妈才想起来初一还没回家。
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初一的名字很特别,可初一却很不喜欢这个名字。面对一个在家里排行老三的女儿,多年求子不得的父母怎么可能会查字典翻黄历费心为她取个吉利洋气而又好听的名字?那一天,不过是农历三月初一而已。
初一的母亲十八岁时嫁给爸爸,过门没几天,父亲的哥哥,也就是初一的大伯和大妈就离婚了。大妈撇下了嗷嗷待哺的女儿奔了内蒙,裹着小脚的奶奶抱着小孙女儿进了母亲的屋子,一面摘下胳膊上的银镯子交给母亲,一面把孩子放到了炕上:“先把这娃养活了,再顾你们……”
于是,这个孩子成了母亲的第一个女儿。
三年后,母亲迎来了自己生下的第一个孩子,但是她排行老二。
又过了三年,挺着大肚子的母亲信了算命张瞎子的话,全心欢喜地等待着一个男娃的出现。本已轻车熟路的母亲紧张得像个生头胎的女人,当接生婆抱着家里的第三个女娃出来,小棉被撩起的瞬间,母亲泪流成河……
一个月以后,母亲努力地回忆着老三出生那天的日子,想了半天才想起,那天是三月初一。于是,老三有了自己的名字——初一。
初一三岁那年,母亲再次怀孕,终于生下了弟弟。
直到现在,有时候母亲还会提起,当年接生婆把弟弟抱出门外时,不小心一脚绊倒了一直守在门口的初一。初一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看了一眼小弟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说了一句让大家都掉下眼泪的话:“我好好听话,妈妈别把我送人,我长大了好好疼小弟弟……”
长大的过程对于初一来说是那么的漫长,她拼命地忽略每一天的日出日落,但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初一一直是个孩子。家里的孩子太多了,日子又拮据,印象当中母亲永远没有闲下来的时候,永远在忙着做饭,忙着洗衣服……初一在母亲的忙碌中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因为她始终知道,没有人能顾得上或者想得起自己这个多余的孩子。
母亲每年都会回姥姥家,有了弟弟之后,回去时腰板更硬了一些。四个孩子不能全部带走,一是精力不够,二是孩子母亲不愿意增加娘家的负担,毕竟多一个孩子也会多一张嘴。弟弟小,是一定要带的,姐姐已经上学,并且能照顾自己,母亲可以不必考虑。剩下的就只有二姐和自己。
二姐在母亲还没做决定前就已经哭作一团,生怕被母亲留在家里。
“我不想去姥姥家。带二姐去吧……”
六岁。初一没哭没闹地让出了跟着母亲去姥姥家的“名额“。从此也让出了所有女孩子童年里应该有的任性和娇气。
其实,站在屋后的黄土坡上,能够清楚地看到母亲带着二姐和弟弟出发的公交车,但是初一一眼都没看,只是默默地把母亲临走时洗完的衣服一个件件地晾起,挑了自己的一件小秋衣擦掉了糊在脸上的眼泪和鼻涕。
很快,初一迎来了自己的青春期。如果说童年的初一是孤单的,那么少年的初一则是自卑的。过了十三岁的生日,初一在每一个夜里都能清楚地听到自己长高的声音。初一发现,穿在的身上的衣服会莫名其妙地变短,几乎每一条裤子都露出着半截脚脖子。月儿和卓玛曾多次质疑为什么初一从来不穿九分裤或者短裙,初一总是笑着说:怕脚脖子受了凉……
青春期的几年里,伴随着初一身高一起长大的,还有骨子里突如其来的叛逆。初一开始质疑,为什么一样是父母的孩子,姐姐们和弟弟有的自己却没有;为什么同样是父母的孩子,父母可以因为大姐早恋着急上火,二姐不好好学习气得一夜辗转反侧?自己在父母的眼里,更多的时候像空气,即使在,也视而不见。
初一的心里每天都只有伤心和难过。
初一觉得,是时候做一件大事来引起大家的注意了。于是初一又一次想到从小想过成千万遍的事情——自杀。机会很快就来了,母亲像从前一样,带去了包括姐姐在内的所有的孩子去了姥姥家,唯独留下了自己。从小习惯了忍耐,习惯了退让,习惯了被忽略的初一把自己难过的情绪的推到了至高点。
初一把一个锋利无比的单面刀片夹在书里,上了被自己命名的无名山,当凉凉的刀片触碰到手腕上隐隐跳动的血管时,一股寒气从头到脚,初一的手一抖,刀片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初一哭了,从小到大她都知道,心里的委屈像在井里的水,无论被打出多少桶,第二天依旧还会回到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