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和芳香在少年心中旋舞
所有的血液都渴望凝固在——
你的清香扑鼻之中!就像印度东方的孔雀
工布谷底的鹦鹉,同去朝圣**拉萨
——仓央嘉措
拉萨迎来了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色拉寺里转经的老人们坐在熟悉的地方等着太阳升起,等着温暖重回大地,重回人们的身上。
军区总医院ICU病房门口的长廊里,六个人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眼睛一分钟都不愿意离开那两扇紧闭着的门,生怕错过了初一的任何一点消息。
卓玛和杨柳半夜被电话叫走,阿妈丹增心里就很不安,尤其是知道初一出事之后,几乎一夜没有合眼,天亮之后,在家里实在坐不住,让次仁阿哥送来了医院。
多吉医生一脸凝重地找家属们谈了一次话,他明白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女孩儿对于每个人的重要意义。“孕妇引产的情形和正常生产类似,当引产胎儿分娩出来后,胎盘很快就会分离排除体外,这时若子宫收缩,子宫壁上的血管就会随着宫缩而闭合,逐渐停止血流。但也有一种可能,比如羊水栓塞等不同原因导致产后血液不凝集,从而再次大出血……”
多吉医生告诉大家,两个小时是高危期,初一如果能扛过这两个小时,危险就会降低一些。
两个小时。大家不约而同地看了看墙上的表,时间是上午十点四十五分。
卓玛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月儿的手,月儿则靠着丹增坐得更近了一些。阿妈丹增手里的转经筒一圈又一圈地顺时针转动着,老人诵读着经文,希望佛祖可以听到,并保佑她病床上的女儿……
空旷的ICU病房里,初一的脸上没有一丝的血色,稍稍发黄却浓密的头发倔强地散落在额前,初一试图睁大眼睛看清楚自己所在的环境,可是努力了许多久看到的除了一堆嘀嘀作响的仪器之外,便是四面雪白的墙壁了。在初一的记忆里,许多个片段一帧帧地闪过,缓缓地拼接成了那幅长长的人生路:
柳海峰一路追到拉萨,原本一个温柔的夜却被床单上的斑斑血迹吓破了胆……
洛桑脱下白大褂换上藏装,在扎基寺的佛前匍匐在地磕着长头,回头给了自己一个灿烂的笑:初一,如果我不是医生,我一定会去当个喇嘛……
从北三环马甸桥上京藏高速的时候,BJ的天蓝得让人感动,张家口到乌兰察布草长莺飞,从包头到巴彦卓尔一马平川,从昆仑山口进入可可西里,初一看到了不远处的阿妈和不远处的家……
BJ街头的车水马龙,自己在许多条大街小巷间穿行,采访、写稿……
BJ站的月台上,孙晨被长蛇般的列车带走,初一哭得死去活来,仿佛此一别再见时已是沧海桑田……
中央民族大学女生宿舍门口,102的房门下面写着一行小字:王初一,月月、达娃卓玛……
晋北,黄土高原。初一背着行李从出门到上火车驶离站台,不曾回过一次头……
顺着记忆中的那条路,初一看到一个孤单的小孩子在不远处蹒跚学步,几次险些摔倒,初一想要上前牵着她的手,可始终追不上她的脚步。那个孤单的孩子是谁?
“你是谁?你的妈妈呢?”初一问。
这时,那个原本一脸笑意的孩子却突然哭出声来,初一想要抱抱她,可是那个孩子却突然倒在了血泊里……
血,好多的血,腥红色的血像一条湍急的小河倾泻而下,初一清楚地看到那汹涌的血河淹没了一个孩子和一个女人……
“3号ICU病房病人又一次大出血,快通知医生紧急抢救!!!”
突然,一个刺耳的声音从重症监护室对讲机里传出,门口的危重病患指示灯应声亮起,这样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响起时,让每一个人都不寒而栗。
“初一是几号床?”
“初一是几号床?”
月儿看着卓玛,卓玛看着洛桑,海峰、杨柳和潘谊和以及阿妈丹增不由自主地全部把目光集中到了洛桑身上。“初一是几号床?”大家又问了一遍。
此时,空气是凝固的,洛桑嘴里吐出的任何一个字都决定每个人的悲喜,大家期待着一个否定的答案,可是洛桑却偏偏像个铁石心肠的人一样,咬牙说出两个字——3床……
医生急匆匆地从走廊的另一端跑进病房,心电图、呼吸机、血气分析仪、心电监护仪的声音仿佛长了翅膀一般穿过墙壁,穿过人们的耳膜,刺进每个人心里。门开了,多吉医生顾不得擦去额头的汗,一脸无奈和歉疚。“病人情况怕是不好,家属先在病危通知书签字吧……”
“什么叫病危?她昨天还好好儿的,今天怎么病危?”月儿端给阿妈丹增的水杯应声落地,清脆的声音让每个人的心都打了一个寒战。月儿和卓玛始终不愿意相信眼前的发生的一切,宁可希望听到的一切不是真的。
晶莹的泪珠在洛桑的眼睛里滚动,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滚下来,滴落在了嘴角上、胸膛上和地上。“昨天她还那么快乐地笑着,昨天她还一个人吃下了一条鱼……佛祖,让我代替她忍受这些痛苦吧……”没有人见过洛桑如此痛不欲生的样子,月儿和卓玛哭作一团,阿妈丹增老泪纵横:“我的孩子,求佛祖保佑我的孩子!”
初一从来没有这么轻松惬意过。
在一片不知名的草地上,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四周开满了五颜六色的格桑花,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远处的卓玛和月儿头上戴着五彩花朵编成的花环,白色的长裙垂地,仿佛两个美丽的仙女;海峰突然变成了十年前的模样,就连笑起来的样子都重回大望路初识的样子;洛桑换上了藏历新年时才穿的一身藏装,英俊帅气;阿妈丹增来了,她后背不再佝偻着,连额前的白发都看不见了……
在他们的身后,初一看到了童年那条长长的回家路,看到了无名山下两条笔直的铁轨,所有熟悉和不熟悉的面孔翩然而至,所有的脸上挂着温暖的笑意,初一想冲着大家大声说声“谢谢”,自己却发不出声音。终于,有些累了,努力想把每一张脸再看个清楚,却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沉沉地睡去……
心电图监测仪上,原本上下跳动的线条渐渐地平缓下来,几秒钟后,终于慢慢地变成了一条直线。多吉医生拿开了遮在脸上的氧气面罩,初一一张恬淡俏丽的脸宠上竟挂着甜甜的笑意。
“死亡时间,2012年12月23日14时52分。”多吉医生说了一句。
“死亡时间,2012年12月23日14时52分。”值班护士在一边重复,一边做着记录。
“通知家属吧……等会儿,还是我去告诉洛桑吧……”多吉医生叫住了护士,手里的病例仿佛重于千斤。
“产后出血是分娩期严重的并发症,是导致孕产妇死亡的四大原因之一,病人死于血功能障碍导致的产后大出血……”病房门口,多吉医生好希望自己能够用例行公事的口吻告诉大家这一切,可是说着说着,自己的声音也颤抖起来。多吉医生尽可能详细地向大家解释着死亡原因,可此时没有一个人能够平静地听完,唯有凄厉的哭声回荡在狭长的楼道里,撕心裂肺。
“让我再看看她,让我再看看她,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待病房里……”洛桑神志开始模糊,但是一个念头却异常清晰,那就是见到初一。
病床上,初一安静得像一朵秋日里盛开的格桑花。蒲草般浓密的睫毛垂在眼睑上,白皙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所有的人围了上来,月儿和卓玛摸着初一的手,依旧温暖如昨;洛桑伸手摸了摸初一的脸,把散落在她额前的头发拢到耳后,洛桑宁可相信,眼前的初一不过是贪睡而已;海峰始终不肯相信那个活蹦乱跳、生命力旺盛的初一会匆匆地离去,他站在床边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初一的名字,仿佛一声声压抑的、痛苦的唏嘘,艰难地从他灵魂的深处一丝丝地抽出来,散布在屋里,织出一幅说不出的悲凉。
“大家跟初一告个别吧!下面要听医生的安排,可能要离开病房了。”潘谊和深深地懂得,面对亲人离去对于在场的每一个人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可即使是这样,却还是要面对。
“初一,你永远都这么干脆利落吗?你都没有跟我告别就这么走了?”月儿只说了一句话就已经泣不成声……
“初一,你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你走了我怎么办?阿妈怎么办?”卓玛紧紧地握着初一的手,直到初一身体上残留的温度一点点褪去,卓玛才真正地意识到,初一死了。
“对不起,初一,对不起,对不起……”柳海峰知道,无论多少句“对不起”都无法弥补未来人生中的遗憾了,“初一,未来,你走了,我怎么办?”
“初一,还记得我给你讲的那个藏语故事吗?那个故事是关于你。”
有一个女孩儿,用了三十多年的时间去寻找故乡,寻找只有故乡才能有的温暖和爱,二十岁那年,她穿过格尔木、翻过唐古拉山,看到漫山遍野的藏羚羊时,她确定青藏高原一定是她前世的故乡。今生,她所有的梦想就是留在XC穿着藏装在八廓街外日日柴米油盐,和心爱的人一起转布达拉宫,一起在大昭寺发呆,一起读仓央嘉措的诗,一起看日出看日落……”
我好希望我能是那个和她一起在八廓街外日日柴米油盐,在布达拉宫携手转佛,一起在大昭寺发呆,一起读仓央嘉措的诗,一起看日出看日落的人……如果前世我错过了她,希望今生我可以牵她的手……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帕崩岗上,落日洒下的金黄色余辉,给山岗镶上一道金边,拉萨城里汹涌的人流像潮水一样涌动,朦胧浅淡的灯一盏盏亮起,照亮每个人的归途……
洛桑抬起眼看了看不远处的帕崩岗,轻轻地说了一句:“初一,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