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你怎么知道我在等他？”
“您这么性格坦率的女性，心思都写脸上了，我能不知道吗？更何况……也写在了手机里。”他麻利地掏出手机，点亮屏幕，划开锁屏——眼前的微信聊天记录，正是刚才女人与自己的“丈夫”间的对话。
“当当当当！有没有被吓到？”男子做出滑稽演员般夸张的动作，“咳咳，请容我重新自我介绍。我的真实身份是一名信息观测师，就职于博德·维希集团千桥市风溪工作室。”
“是你，”女人明白自己上当了，“可那视频对话……”
“我打了三个赌。第一个是用来钓您上钩的视频通话：视频是提前录好的，在我伪装成生意伙伴与您丈夫沟通的过程中。他是一条机敏的猎犬，没一会儿就嗅出了异常，删净了与我的对话，还盖住了摄像头。所以诱饵准备的并不充分，视频只有十几秒就会开始循环播放；如果您多看几眼的话，可能就露馅了。”
他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拭了拭额角的汗。
“第二个赌是与您的对话。我尽量提升打字速度，借此让您无法以打字的方式予以回答——您应接不暇并决定使用语音回话时，背景音就充分暴露了您的位置。不过听说您一向不习惯打字聊天，而且跑路的地方无非那么几个，所以这个赌的风险不大。单论技术上是有更高效更准确的手段，只是我也是戴罪之身，没有权限调用。”
女人的脸上除了惊愕，竟然多了一分释然，“这样吗？真是神机妙算。”
“过奖了。第三个赌……我不打算现在就揭晓。总而言之，骗取了您的信任，实在非常惭愧。不过接下来就不是我的差事儿了，请别紧张，安静配合他们的工作。”
男子不动声色地鞠了个躬，朝后退下；与此同时，周围冲出几个身材魁梧的人，为首的是一个戴着大檐帽的陆军军官，他穿着笔挺的八七式军装，佩带两道一杠三星肩章，这是在重大庆典和外事活动时才穿的制式服装。
“您好，周女士。几天前才见过，所以就不做自我介绍了。”军官脱下帽子，微微低头致意。
前不久女人见过他，他是男人在军队里带的最优秀的手下之一，前两天他还借着叙旧的名义，登门打听男人的下落。今天他穿得如此正式，脸上的表情更是无比凝重，仿佛即将要出席一场肃穆的葬礼。
“小齐，你现在来这里，应该不是来找我谈心叙旧的吧？”
军官僵硬地点点头：“对不起，规矩就是规矩，讲不得情面。”
“你们是不是要就地逮捕这个可怜的女人？”伪装成保险推销员的男子自始至终没有展现出军队纪律严明的风貌，吊儿郎当地和其他军人搭话，很显然他不属于军队的管辖范围内。
“周女士，鉴于您的丈夫秦亮涉嫌严重违纪，根据刑法条文第九章‘渎职罪’第三百九十八条‘故意泄露国家秘密罪’：国家机关工作人员违反保守国家秘密法的规定，故意或者过失泄露国家秘密，情节特别严重者，将面临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而您也将因为涉嫌窝藏、包庇罪面临法庭的审判。”军官郑重宣布道，“在此予以逮捕，请不要抵抗，配合我们的工作。”
“这样吗……坐就坐牢吧。至少出来以后，我跟他还能像平常人一样过日子……”
军人们互相对望了一眼，场面忽然寂静了下来。
“这——这这本该是正常流程，周女士。”军官面色阴郁，用低沉的嗓音说。
“有什么不正常的吗？你们逮捕我，我不会反抗的。”
“但是出了点谁都想不到的意外，我们几个在一起商量了以后，还是决定不隐瞒您这条消息。”一个军人说，“秦长官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依然不愿缴械投降，与二队的人起了正面冲突……”
“死了？”女人瘦弱的身体剧烈地颤栗了一下。
“饮弹自尽，在最后一刻他表现得挺正气浩然的。”年轻男子不知又从哪里钻了出来，他摘掉了红色的鸭舌帽，转而戴上一副大号眼镜，这副眼镜很好地掩盖了他眼神中的诡谲。一如既往地，他没有沉浸在军人们悲凉的气氛中。
“你们这些人……都是他当年带过的兵。然后……你们就眼睁睁看着他死了？”女人瑟瑟地颤抖，刺骨的冰冷冻得她嘴唇直哆嗦。
军官扶了扶大檐帽：“承蒙秦长官多年来的关照，我们学到了很多。遗憾的是他做出卖国求荣的不义之举。道不同不相为谋，即便有着深厚的感情，我们也必须铁面无私执行……”
女人声音嘶哑地尖叫了一声：“我没有说这个！你们这群废物，不知道他被逐出的时候还带了枪吗？这难道不是你们的失职？”
“冷静，周女士。固然是他们的大意疏忽，但枪不是造成您丈夫自尽的原因，走投无路的下场才是。”年轻男子的闲言冷语相当刺耳，但他没说错什么。
枪从来不是一个人自尽的缘故，看不见出路的绝望才是。
现在，这份绝望正加倍施压在女人身上。她呆呆地瘫倒在地，眼里失去了最后一丝神采；年轻男子却没有就此打住，而是扶了扶眼镜，看着女人身后的旅行箱：
“据我所知，您丈夫离开军队的时候偷走了不止一支枪。可他死后只搜到了一支，另一支依旧下落不明，想必是留给心爱的妻子防身用了。周女士，枪这种危险的东西，还是提早交出来的好。”
“喂，等等，”军官惊慌地看着他，“谁泄露给你这条消息的？”
“谁泄露的？还不拦下她先！”年轻男子二话不说，一个箭步冲向女人，但这一刻女人变得力大无比，一下就挣脱开了扣手。趁着众人发愣之际，她从怀中掏出被报纸包着的东西——正是另一支下落不明的枪。
“谁也不准靠近我，我有枪的，靠近我我就开枪了！”其他人立刻拿出枪指着女人的眉心，情况发生得太突然，而且其中一方的情绪完全无法与之正常沟通，这个对峙的状态极易被打破。
“放下武器，周女士，”军官喝令道，“不要把事情闹大。”
女人没有说话，他们的枪口同样对准她，没有硬碰硬的可能。更何况，她也没想过硬碰硬。她不想伤害在场无辜的人，更不想让自己的后半生活在痛苦之中。
“你们的枪膛里上了子弹没有？呃……周女士，不要和你的丈夫一样做傻事。”
枪口就在咫尺之内，但年轻男子的脸上看不出一点慌张的神态，他还在插科打诨地比划暂停的手势，“我们为什么不坐下来慢慢谈呢？即便是你的丈夫也罪不至死，而你只是从犯，放弃抵抗是最好的选择。不会有事的。”
“你明白我的，对不对？”女人笑了，用呆滞空洞的眼神望着年轻男子，那种死灰槁木的笑容比死人的脸更惨然。
几秒后，枪响了，没人惊讶于她的选择。
阴湿的雨越下越大了，丝毫没有停下的征兆。
一层莹莹薄雾蒙住了机场的玻璃，年轻男子端了一杯茶在手里，坐在机场的长椅上，翘着二郎腿。拖他的福，在他到达卫生间门口前，闻讯而来的警察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民众疏散，但机场的秩序仍未恢复，记者们纷至沓来地赶到现场，围观的人群堵住了几条通道。
“谁允许你坐下的？说好让你戴罪立功，你这算怎么回事？如果你少说两句闲话……也许不至于把她逼上绝路。”军官的表情极为沮丧，他盯着那个宛如搅屎棍的年轻男子，言语中满是悔恨。
“我不是说了吗，枪不是一个人自尽的缘故，我的闲话也不是。”
“你不是，谁是？我知道你平时也很刚愎自用，但面对大局的时候不会轻易犯低级错误的。所以最好给我一个满意的解释，不然黑名单上的名字怕是要常驻了。”
“低级错误？我犯的错的确低级，亏我说了这么多没用的废话，本指望她把怨气发泄在我身上，就是那种‘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怨气，愤怒或许能掩蔽她的绝望。可我太天真了，这个女人比我想象得还要善良，到最后一刻她也只用眼神盯着我，枪口却没瞄准过我。善良的人总是喜欢独自承受痛苦，多么愚蠢啊。”
“错在于我们，我们不该把她丈夫的死讯告诉她的，瞒着她就好了。”其他几个军人低下头。
“不对，当时的决定权在我，是我……”军官还没说完，年轻男子就哈哈大笑起来：
“没有用的，第三个赌也应验了。”
“什么赌？”军官不解其意。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千桥市机场。怎么了？”
“连戴着红领巾的小屁孩都知道机场是个安检严格的场所。既然周女士一开始就选择把枪带在身上，说明她压根不准备登上逃离的飞机。你猜这是为什么？”
“为……为什么？”军官懵了。
“导致一件事的原因往往不是单一的，除非那件事就是因他而起。这个可怜的女人，相依为命的丈夫就是她活着的唯一动力。‘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方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生活。’如果找不到活着的理由，对她这种性格的人而言，独自活着只是漫长的煎熬。哪怕你们隐瞒了她丈夫的死讯，她总会知道真相，而那时的她除了绝望还满怀懊悔，最终她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你的意思是，她从一开始就已经死了？没人能救她？”
“是的，在丈夫堕入黑暗后，她不离不弃的爱情成了脚上拴着的巨石。这是我打的第三个赌，很遗憾，我宁愿第三个赌注没能押准。而现在，我们除了尊重她的意愿，别无他法。”
“顾……顾辰，你这混蛋。少给我摆出一副看透人性的模样，总会有你栽倒的一天。”军官的眉头拧成了一团，他最终还是没有发脾气。“你这样的混蛋必须加以管束。”
“那一天自有上天来判决我的命运。”
顾辰表现得十分淡然，他摘下眼镜，用手捋了捋头发。拿出身后的玫瑰花，向血泊中的女人深鞠三躬后，把花端正地摆放在她的身边。
“买花的钱我垫上。没别的吩咐了吧，一谦。记得把我的名字划出黑名单。”
“我会跟上头说的：这次算你功过相抵，下次再犯绝不轻饶。”军官坐了下来，苍白的脸颊毫无血色。
“看你虚的不行，改天带你去吃正宗的重庆麻辣火锅，我们哥们几个聚聚。”
“看情况吧，不过不准再闯入我们的情报库，再抓到够你喝一壶的。”军官疲惫地说，“考虑考虑：我的上司很喜欢你这样的怪才，跟我一起共事吧……”
顾辰看了一眼手机，“这就不必了，有空可以请你上司喝杯早茶。”又将手机慢慢收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