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是轻如鸿毛的儿戏,于是硬币的正反面都没看一眼,就擅自摇晃起了命运的锁链。
万籁无声,世界静得可怕。人最痛苦的就是无所适从,如果能稍微习惯这里的环境,也许不适感就会减轻。一脚踩下去是柔软的黑色泥土,坑坑洼洼内有一摊薄薄的积水,倒影中的幻象分外扭曲:他的衬衫上满是晃眼的血迹,吓得他往后退了一步,身体撞到了门上。
门?他瞪大眼睛,门牌上写着歪歪扭扭的一行小字:生人不得进入。
可是这里除了这扇门外,并没有别的实体。而它像一面反射的凹凸镜,门上映射着他扭曲的影子。当手触摸到门把手时,门中的他也在触摸着门把手,两者形成一种怪异的连接。忽然,空间的静寂被打破了——类似心跳的怪音在他耳边怦怦直响。
心跳带给他的感觉不是生的脉搏,而是死的回响。这种感觉实在诡异至极,有节奏、缓慢的心跳声在放大百倍后令人极为不适,像是空旷舞台上猛搥的架子鼓,赛车引擎超负荷前的高速运转,所谓的鬼压床根本无法与其相提并论,精神脆弱者怕是早已崩溃了。
这是一扇紧闭的门扉,也许他是从门的那头进来的。当不知道要走哪一条路的时候,往回走是最正确的。他试图扭动生锈的门把手,完全是无用功;连踹几脚,门也巍然不动。如果说来到这里不需要什么解释,那么打不开这扇门应该也不用任何多余的解释。
看样子,主导权不在自己手中,没有容他退回的余地,只能就此放弃对门的执念。他叹了口气,转身大步往前走,身影慢慢融入进去,最后消失在黑暗中。
这里给人的感觉像潮湿寒冷的坟墓,一旦选择放弃门后的道路,目之所及的自然只有无尽的梦魇。恍惚间,身边穿过几个怪异的黑影,这些没有身体的奇怪黑影宛如一具具灵魂出窍的行尸走肉。他们看不见他,如同他不曾存在;而黑影是否存在,他也说不清。
前方越来越黑,他用双手摸索着前进,也不知过了多久,腿开始酸痛起来。就以这种状态徒步走完了雾障、幽谷、高岩、冥河。每跋涉过一片区域,脚后的土地就会化为形状各异的碎片,狂风的怒号和金戈铁马的厮杀声回响于耳侧,越往前走就越会传来密集的枪响和炮击。
“怕吗?他在看着你。”
梦魇的意识和他直通,他能听见那个细语。一瞬间他以为那就是他,他就是这个梦魇,直至前方现出煞白的极亮,杂音即刻化为泡影,黑暗暂时褪去——伴随而来震彻云霄的钟声。
一扇望不到顶的巨大拱门,拱门由无数块碎片搭成。据说六块标准的垒高积木就有超过一亿种组合形式,那么如此繁多的碎片组合在一起,就算这些碎片突然散架再构建出一个新建筑也不是天方夜谭。初见的他应该感到惊奇,但他没有,而始终觉得这里是似曾相识的一幕。
刚进入时他还可以看到镜面玻璃般的墙壁,玻璃后映出枝条般扭曲的烛台,烛光反让这个空间显得拥挤。很快暗黄的微光模糊了脚下和头顶的分界线,不止沉淀在脚下,头顶也有,看来是一个不受传统物理法则限制的多层次空间。
“喂,不是你喊我来的吗?”
脱口而出前的一瞬间他感到微微发愣:咬紧牙关时能在唾液中尝到血的咸味,不知不觉自己已经这么累了吗?他的感官是完全麻木的。
“安静点,你所处的是不容亵渎的纪元之厅。”这个声音很奇特,意识分辨的距离感似乎在印证这是来自另一个空间的言语,这种语言绝非人类的语言,却能听懂他所表达的语义。
“还需要我亵渎?我看这里本来就和地狱差不多吧!”
“真是不拘礼数,拉勒米。区区一块你的碎片也这么叛逆了?”
“什么‘碎’不‘碎’的……少废话,找我有什么事?”
“彼方已告终,此方将继承。由你为光所证,以禁锢的灵魂所证……移交权柄的证约者,你不应当向往救世主的磨难,更不应该听信她的蛊惑。接受刺冠、充当祭品,留给我就好了。你需要的,只是做一个维庸的见证。”重音变得抑扬顿挫。
“看似卖弄玄虚,说了半天,不也是在可怜兮兮地巴结我。”
他很奇怪自己毫不客气的说话态度,通常在平辈的朋友之间才比较常见,但此时这种熟悉感只让他更加讨厌与他对话的存在,正是因为深刻的熟悉带来加倍的反感。
“不是很值得吗?不必冒风险,不必费心思,对于一介无用之人,何必为不可能达成的目标无谓奔波?让我们重新开始仪式吧。”
“仪式……慢着,什么仪式?”他逐渐被对话的内容吸引住了,本能使然,他又对于未知感到恐惧,冲击的魔力正一寸一寸地渗入他的思维内。
“当然是将世界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的仪式。”对方的语调微微产生了变化,“喝下它,回归本初的位置,把不该属于你的权柄交还于我。”
在他面前出现了一个雕着对称花纹的银制酒杯。他想伸手接过酒杯,但无形的力量死死限制住了肢体动作。他的嘴唇勉强地嚅动两下:
“拒绝。”给出这个答复的一刻,酒杯从面前不翼而飞了。
“我说了,那杯酒只是一个苍白的仪式,像亚拉帕的血脉一样苍白。”这句话比之前的任何一句都更低沉,“只要你的内心愿意接纳,结果不会改变。”
这样吗?他忽然为之沮丧。
怎么可能不沮丧?虽然从牙缝中挤出的答复是“拒绝”,可自己难道不是无所谓的吗?
对呀,完全不清楚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如果真如对方所言“内心接受即可”,也就是说自己一定是发自肺腑地拒绝了那个怎么看都是他划算的交易,这一切又说不通了。
“这么说来,你决定放弃曾梦想过的一切咯?何必如此执迷不悟?唾手可得的财富、富丽堂皇的宅邸、幸福美满的生活……凭我的能力你可以轻松实现想要的一切,这份诱惑也无法动摇你的意志吗?”声音庄重有力地发问,语气中似乎多了几分尊重。
他的颈后隐隐生痛,意识渐渐模糊了。想要的一切?身处这种猎奇的幻境中,有一份温暖的饭菜、一张舒适的床就足以令他高呼万岁了。他只想离开,回到原本的世界中去。如果能回去,对方说的那些东西似乎还有几分诱惑力。
“我……我不知道,但我不能答应你。”
“为什么?”重新发问的时候,那份尊重已经无影无踪。
“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会有很糟糕的事发生,我不知道……”
“感觉不出来吗?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只是一台机器,在执行命令而已。你这副样子会让奥蕾雅失望的。你不再是你,你也不可能再是你了,你只是证约者的一块碎片……还是叫你‘窥视者’更恰当?”
“证约者?窥视者?奥蕾雅?”
“没人能强迫你就范,但我得提醒你:时间无几了,任性无法改变碰撞的结果,只能延迟到来的日期。阶梯环节开始吞噬第一极,当二极皆被吞噬,通道就此封闭,而你的后悔还不及一粒尘沙有价值。
“你可以循着你的权宜之计逃避下去,我仍期待你苏醒的那一日。那时你会主动追寻我,而恐怕那时,你我的命运都危在旦夕。一段重蹈的覆辙将被启动。
“谁吃我的肉,饮我的血,他在我内,如父派遣我来。过不多时,世界不再看见我;但你,要看见我。因我活着,你也活着。因罪孽众多,故此,我使火从你中间发出烧灭你,使你在所有观看者眼前化作炉灰。若放弃想法,若抛弃灵魂,即免除灾厄。”
他注意到玻璃墙上映出一幅影像:一群围观者,他们在围观某人被当众处刑的情形。这一幕没持续很久,脆弱的玻璃墙便于电光火石间瓦解成飞扬的细渣,魔法般的幽光渐渐隐去——自始至终他都只闻其声,未见其人。随着晃漾的重音渐渐消失,这个临时的审讯室变回了黑暗的一部分。
那不是什么天国,是比地狱更恐怖的死荫,流放的犯人发配的苦路:
一种死亡的压迫缠住我们不放。它缠住我们的四肢,缠住室内的摆设,也缠住我们喝酒的那些酒杯;所有的一切都被缠住,所有的一切都被压倒。
假使视觉化为乌有,听觉就会无比敏锐。隐约的钹镲声和弦乐声在朝这里靠近,噪音让奇思怪想的素材升级为窒息的幻象。玻璃摔在地上的脆响,而后闻到了勃艮第的酒香,酒渍中疯涨起赤红色的藤蔓。藤蔓围住他时,火焰顺着酒“嘶嘶”点燃藤蔓,灼烧的火焰成了紫色,红紫双色焰芯搅合在一起,最终赤焰被完全吞并了。
“你搅浑了一切,背叛了你的信仰。”
“你的灵魂早已溃烂了,我有理由背叛你。”
光怪陆离的异象结束了,无色的世界开始着色,周围从黑暗回到光亮,然后一点点地编排、构成、重组、编排、构成、重组……显现出一幅完整的环境。
从渐变渐深的云雾中走出,他正赤脚行走于郊外的田野,迈过一条条深浅不一的沟壑,记忆告诉他这里是郊外,他的故乡——千桥市的西郊,这块地区是地图上未加标注的荒凉场所。
“回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