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哥！”
九痣人还未现，声音已经穿透包厢贯了进来。
里面的人冷皱一下眉，等着他莽撞摇进来，却见一张女人的脸先于他的，跌跌冲冲撞到圆桌前停下。九痣随后露面，露出奸邪的笑。
欧阳惊恐地抬起头，泪水迷蒙中只见圆桌前坐着一个男人。正对她而坐的那个男人很平静，双手环在胸前没什么表情，一脸捉摸不透的样子静静打量着她。欧阳看着他的眼睛就想到了狼，在黑夜里它们也是这样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幽蓝迷蒙，锃光雪亮。
“英哥，抓来个记者，跟踪我都跟踪到眼皮底下了！”九痣说话的口气就像绑了个猎物前来向主子邀功。
欧阳原先以为九痣已经是这帮人的头儿，没想到他的上面还有一级又一级的延伸，“你们抓了我......也没用，”虽然被压制在气管中的哭腔形成一道隔膜，将她冲到嗓子眼的气息卡得断断续续，欧阳的眼睛也还是恶狠狠地盯着。现在绝不能掉一滴泪，丛林法则告诉她，一旦遇到比自己强大的敌人，只有在气势上压制住对方才有生存下去的可能。
“你们要是敢对我怎么样，你们就是在犯罪！就算放了我，我也绝对会再来......”
她还没说完，喉咙就被后面伸过来的一只手狠狠掐住。九痣颇不耐烦地挠了挠脖子，“死丫头嘴这么硬，我......”
“老九，”一声隐抑的喝止插进他说话间。痛苦中，欧阳见面前的人幽幽地站了起来，转动着手指上的戒指，双眼却不曾从她脸上移开过。
他绕过半圈圆桌走近，停在她面前，欧阳几乎与他呼吸相闻，世界安静地只剩下她战鼓狂擂的心跳。下一刻，这男人一斜身，捆住她双手的桌布条就被解开了，与此同时一道松开的还有九痣用力的手。
男人远离她时，欧阳觉得世界都在离她远去。她捂着脖子剧烈地咳起来。
“英哥，你这是？”九痣显然很困惑。
欧阳发现九痣虽然横，可自打进了这门，一种无形的约束就捆绑着他。刚才被他唤作“英哥”的这个男人靠近他们时，她发现九痣不易察觉地后退了。
这男人虽说话没有什么气势，但周身冷着一股寒气，叫人望而生畏。
“老九，你出去。”冷冷的声音道。
“英哥！”
“出去。”
两个字像两把刀子，火辣辣地拉着九痣的脸。三秒后，欧阳先是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不悦的轻嗤，随后就是一声不重不轻的关门声——九痣真退出去了。
屋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欧阳放下手盯着他，轻巧的睫毛如鹰击长空时展开的翅膀，张扬不动。卢飞英看着她眼中波光粼粼的自己，说：“你在抖。”
他的话慢条斯理，欧阳不摇头也不点头，她着实在抖，可胃里和肺里却比在那边要好受得多，不过是多留了火辣痛着的脖子。她拗着气地回了句：“你被这么掐试试。”已然一副大义凌然、无所谓了的模样。
卢飞英听着她的话，竟露出一弯笑容，说：“我认得你。”
欧阳都做好了破罐子破摔的准备，可被他的话搞得一头雾水，霎时觉得自己一番心意被辜负，她轻厌地蹙眉：“什么？”
卢飞英拿起挂在椅背上折叠整齐的外套，废话不多说，道：“跟我走你就知道了。”
“不要，”欧阳本能拒绝，“我哪都不去，你放我走就行。”
卢飞英已经走到了门前，打开门，让她先请似的走到一边，对她说：“我通知言深来接你。”
言深？
欧阳顿时像坐在过山车上，上下颠倒、黑白不明，她都被搅糊涂了——这个人和苏苏认识？
“你到底是谁？”
“走吧。”卢飞英没有回答她的疑问，见她仍滞步不前，他留下一个微笑后，便自己走了出去。欧阳再三思索，抵不过好奇心的诱惑，紧接着跟了出去。
车停在了一座日系庙宇式平宅外。
欧阳走下车，她没想到沿着闹市区的一条山路往上盘行几公里，竟然会有这样一片静宅。
雷雨过后的天如同水洗一般，碧海晴澜。房屋外的白墙并不高，她站在墙外，都能看见里面墨黑的瓦盖和高木的树尖，从一边看去，白墙似乎延伸到了她望不尽的尽头，隔墙围筑，欧阳恍如置身宫闱之外。面前，黑瓦高槛的宅门上悬着一块匾额——“苏宅”，欧阳的脑中像是有千百道电流交错闪过，拼命想要擦出记忆的火花。
苏宅？苏苏和这里有什么关系？
“请吧。”卢飞英已经在她身旁陪了有一会，见她眼中光泽恢复，他便低声引领着她往府院内走去。
欧阳跟在侧旁，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一抬头，就着实被这里面的景象惊了一遭。
这......是普通人住的地方吗？一座座平屋像一块块积木错落有致地搭放着，四处都是草坪，四处又有凉亭，蜿蜒曲折的回型廊道将每座平屋相联。廊道的每四个节点上就挂有一盏灯笼，若晚上一齐点亮，那盛况绝对堪比过年时大街小巷的人齐聚人民广场点燃孔明灯的盛景。
欧阳的目光左右游走，几乎不能一眼揽尽所有事物，就像走进了日系漫画中各路神仙聚集的神屋庙宇，她跟着走的脚步不觉变得谨慎、拘束。
“我们是去见谁？”刚才在车上，她听到卢飞英和某人短暂通了话。
“一个你会想见到的人。”卢飞英示意她走上待命的观光车。
小车沿着廊道的走向掠过几座平屋几方草坪，在一处最为宏伟，也最暗丽典雅的屋子前停了下来。与房屋毗邻的凉亭里，坐着一个双手扶着手杖的男人。
欧阳随卢飞英走过去，她打量着那个男人——拐杖像第三条腿杵在他的左手下面，随性的宽松棉麻服，她视线上移，移到了那双和苏言深竟有些相似的细长眼睛上。
其余的五官就像被浓妆遮盖，他的那双眼如同小丑夺人目光的血盆大口，陡然间就将她的目光牢牢摄取。像是被无法逃脱的黑洞吸引，欧阳盯着这双眼睛，直觉那眼中的戏谑、犀利、如枪抵后背的威慑，无不在透着这个男人所有的真实。他心底的阴暗堂而皇之地显露在两颗黑珠上，即使嘴角在笑，这双眼睛也在预告着阴谋的来临。
她踩着台阶往上走，男人亦站起来，拐杖点地的声音一下一下往前。停步在她面前，无形的压力像黑云压境的雷雨使欧阳不由减弱了呼吸，细长的眼形让那聚焦的眸光愈发深不可测，他打量她的时间很短，欧阳感觉得到，像蛇在嘶嘶吐信。
“你好。”
她警惕地和他碰了碰手：“你好。”
男人笑了，明是平常的笑意，通过他额间那三道深褶和丝长的双眼透出来，却变得瘆人、别有深意。拐杖发出复而点地的响声，他坐回凉亭之中，抬头看向她说：“他大概没和你提起过，有我这个小叔。”
欧阳一下抓住他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亲人？
自从他们认识到在一起，苏苏就从不和她多说一句有关家人的事，只在一次午夜，她睡在他怀里，听他提起过他的父母都已不在，没有亲人，之前的十年一直生活在国外。
苏温伦手肘搭在围栏上，撑着太阳穴，目光定于她身上，搅得欧阳心神不宁：“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她想起和苏苏的第一次见面，似乎是一年前，在她原先租住的学区房楼下花店里，为了一束花，他就那样冷冷地看了她很久。
欧阳想着便觉心动，可她不愿和他叙说当时的细节：“没什么特别的。”
苏温伦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起身，绕着她慢慢走了一圈。
欧阳每听那拐杖杵一下地，心就跟着被戳一次。
等他再次回到她面前，她悬着的心才跟着放下了些。苏温伦回首，细细长长的眼睛下两撇逗号似的梨涡像要告诉她他此刻想要表现的好客和温柔有礼：“如果欧阳小姐不急着回去的话，我带你转转。”
欧阳想要回绝，苏温伦看出她用意，补充道：“这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
“飞英。”
“先生。”卢飞英走上凉亭。
“你来带路。”
小车缓缓行进，欧阳拘谨在一边，耳朵里听着身边人沉匀的气息，和他敞着腿将手杖柱于身前的样子莫名般配。前面人偶尔传来一两句介绍，车子缓慢地行了一段时间，转个弯，停在了一片修剪整齐的常青树荫翳之下。
欧阳顺着苏温伦手杖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一条石子小路，将林子劈成两边，通向了一扇类似石拱的门。沉着的声音这才响起：“这是义园。”
欧阳回头瞥一眼他，不敢长久对视：“义园？”
苏温伦看着她未转完全的侧脸，目光深沉地说：“苏家墓地。”
欧阳没有注意到他说这话时眼里将她分析深掘的意思。墓地，那苏苏的亲人也都埋在了这里？
看着那拱石门，欧阳半晌没有移头。苏温伦仍在观察着她，神色复而冷淡，手杖点了点车子，小车又缓缓启动，离开了这里。
一圈转下来，不说完全放下戒心，但欧阳已明显不像以前那样排斥警戒了，她第一次主动问起：“既然你和他是亲人，为什么我一次都没见过你？”
苏温伦笑着顿了顿，而后与她对视：“因为我们之间，有误会。”
欧阳不解皱眉，什么误会大到能将亲叔叔都当作陌生人？苏苏虽然冷，但他不会不近人情。
苏温伦看着她，继续说：“我需要你来帮我，化解这个误会。”
欧阳心生抗拒。她来到这里本来就算半被迫的了，不说他们的身份尚且存疑、不清不楚，他有什么目的，与苏苏的关系到底如何她都不知道，更别说从中搭桥。
提出条件的人看穿她的心思，突然问：“你想回去吗？”
欧**本摸不清这个人的情绪变化，忽喜忽怒，倒是和苏苏如出一辙。难道软磨不成打算威逼她了？
可苏温伦只是伸手向她要了一件东西：“借你的手机一用。”
欧阳看着他眼中不容拒绝的神色，手掌向她敞开，她狐疑地把手机放到了他手上。苏温伦又将屏幕换个方向转向了她，语气自然，让人不得不照做地说：“打给他，叫他来接你。”
欧阳彻底懵怔，想拒绝没有合适的理由，这正是她一直所想的。可这个人到底想要做什么？怀着这种复杂心情屏着息听电话里的丝毫响动，几乎是在心中喝了两声连通声等待的同时，干硬的声音兀然停止了，里面传来了苏言深稍冷却温柔的嗓音：“嗯？”
听见这声都不算话的话，欧阳此刻特想掉眼泪。经历过这一下午起起伏伏的遭遇，她已精疲力竭。可不知何时卢飞英站在了她身后，一只手控制地压在她的肩头上。
那边见没声音回复，应该是放下了手上的笔，更专心地问她：“小喵，怎么了？”
“是我。”回复他的不是他期望的那个声音，苏言深微不可闻地从办公椅上站了起来，耳廓和脖颈染上血红色。
这个蛇吐信声他一辈子都不会忘。
“怎么，不愿意和我说句话？”那边等了一段时间的空白，笑着问。
苏言深一直沉吟地听着他，深沉的呼吸不显露此刻内心丝毫想法。
见他一直不语，苏温伦换了个从容的姿势，对他说：“既然你不愿开口，那我只有继续和欧阳小姐聊了。之前，我们就聊得挺好的。”
欧阳听到他提起了自己，转过去，恰好撞上他也投来的目光。她以为他要收线，忽然听这人又折回去问道：“十年前，你落在我这的照片还记得吗？我想，是时候该物归原主了。要不要直接交还物主本人呢？”
“你敢动她！”隐忍的一声低吼。
他终于见他被逼着开了口。
苏言深说话的同时已经拿上了车钥匙，唯一的那句话后苏温伦等来的便是电话里的忙音了。将手机交还欧阳，他注视着她的眼中，深流似的城府不再隐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