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柳和汤倪的目光落到不远处那座光秃秃的小土坡上,看见在那土坡上,站着一道黑漆漆的身影。
那是一只狗。
一只少了半边脸的狗,因为少了半边的脸,所以它的模样很狰狞。
黑狗脸上的伤口显然有了不少年月,早已愈合,却又留着被岁月冲刷后残留下来的齿痕,嘶嘶哑哑的叫声从它嘴巴里传出来,已经消失在上空,可整个村子好像还渗着一种诡异,这让汤倪觉得有些害怕,紧张地抓着叶柳的手臂。
“这......这就是大白?”
“可它是黑的。”
“大白不一定就得是白的。”
“它的脸怎么了?”
叶柳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始终定在大白的脸上,身体稍稍松了一些,他看着大白的眼睛,在那深深的目光里看见和狰狞外表不相符的温和。
大白冲着两人摇了摇尾巴,像是在表示着友好,然后重又仰起了头,口中再一次发出那又像狼又像狗的叫唤。
不知道为什么,叶柳和汤倪感觉到的诡异消失了,从大白的叫唤声里,他们听到了悲凉,苍苍茫茫悲到了心底......
“我们走吧。”
汤倪拉了拉叶柳的手臂,两人往林子深处走去,身后的叫声断断续续,像一首歌,又像一个故事。
走呀走呀,周围的草木渐渐少了,连土坡也看不见了,两人面前是一片平地,脚下的黄土在风下溅起阵阵泥尘,透着满天满地的荒凉。
平地很空,空得除了黄土和杂草外,就只有一棵树,一棵枯了的榕树。
榕树很高也很大,它的根深深扎在脚下的黄土里,粗壮的树干盘着一根根粗藤,分出毫无规则的纹路,往上延伸的树干则有无数道分枝,或粗或细,或长或短,光光秃秃没有一片叶子。
树干上清晰可见无数道枯干的裂口,一根根细枝颤颤巍巍,好像只要有阵稍大一些的风吹过,它就会倒下,会碎裂,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得不剩一点痕迹。
两人走到枯树脚下,高高仰着脑袋,觉得自己渺小得和脚下的黄尘一样。
叶柳说:“原来是棵枯树。”
汤倪说:“它好像活过了很多年月。”
“时间真无情,在它面前连这样的生命都承受不住。”
“它真了不起,可为什么村人会盼着它倒下?”
汤倪往前走了几步,把白嫩光滑的手轻轻搭在树干上,感受到的是由岁月沉淀下来的粗糙枯干的触感,心里多了一些敬意。
...
离开林子,两人回到村子唯一一条村道上,日光不再刺眼,变成了橙黄橙黄的颜色,透过薄薄的云层打在希望村这片土地上。
他们顺着村道往前走,没用多长时间就绕回到了村西,来到了卫铭的家。
和村子里占多数的泥石屋不同,卫铭住的是一间用钢筋水泥砌出来的平房,外墙刷着灰沉沉的颜色,暗沉又透着一种严肃,和卫铭很像。
门是铁门,上面长了不少铁锈,在门侧有一本用石头雕刻成的书,高足有半米,打开的书页上写着‘用一只眼睛写世界’。
“应该就是这里,卫校长可真是一个文化人,连家门口都要刻一个这样的石雕。”
汤倪说:“‘一只眼睛写世界’是什么意思?”
叶柳凑过头去,小声说:“卫校长有一只眼睛看不见,应该是说他自己,写应该是写作的意思,或许卫校长是个作家?”
汤倪点了点头,这时,低低的呜呜声传进了两人的耳朵里,只见大白沿着村道跑过来了,摇着尾巴出现在村人的家门口。
村人似乎早已习惯了大白的存在,更不惧怕它那狰狞的模样,一边嘲讽笑着一边从自己的碗里夹出一块腻腻的肥肉扔在地上,大白也不挑,低头吃完,就又摇着尾巴去了下一家。
汤倪恍然:“原来全村人养是这个意思。”
叶柳点头:“村里只有一条街,溜上一圈它也就吃饱了。”
这时,满是锈迹的铁门在刺耳的吱呀声中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女人,年纪在六十上下,皮肤很黑,皱纹肆意攀爬在脸上,眼睛透着深深厚厚的昏黄,身上很随意穿着一件蓝色粗布衣,使得她本就苍老的模样更透着越过年龄的厚重。
她是卫铭的妻子,名叫冷娟。
叶柳有些羞怯地说:“阿姨您好,请问这里是卫校长家吗?”
冷娟用浑浊的目光把两人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挤出勉强的笑容,露出黄黄的牙:“你们就是叶柳和汤倪吧,欢迎,进来吧。”
话音落下的同时,大白摇着它那短短的尾巴跑到了冷娟面前,黑黑的眼珠子里流露出一种讨好的光。
冷娟走进屋子,拿几块肉又走了出来,蹲下身子,一边喂着大白,一边用枯黄枯黄的手在大白脑袋狰狞的伤口处轻轻抚摸。
“进来吧。”
送走大白,冷娟把叶柳和汤倪迎进屋子里,身后的铁门又在吱呀的叫唤声中关上了。
屋子有两间房,涂着黄漆的木门轻轻掩着,客厅不大,摆设也很简单,一张长靠椅、两张单人靠椅和一张桌子,都是用实木制成。
靠椅后暗灰色的墙上挂着一本日历,上面用黑色的签字笔圈着几个日子,也不知道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而桌子上倒放着几个玻璃杯和一个不大不小的铝制水壶,壶里散出薄薄一层水汽,飘呀飘呀就融在了空气里。
冷娟说:“大白的样子没有吓到你们吧?”
叶柳摇了摇头:“我们之前在林子里看见过它。”
“它的样子虽然有些吓人,但却是个好孩子。”
“阿姨,大白的脸......”
招呼两人坐下,从水壶里倒了两杯温水放在他们面前,冷娟说:“大白很小的时候就来到村子里了,谁也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又是怎样度过囚河的,总之它成了希望村的一份子。
因为它太黑,村人们就给它取名叫大白,从出现开始,它的脸就缺了一半,每天跑到土坡上叫唤,那叫声可不像一般的狗,倒和狼更像一些,村人们就猜啊,说大白的脸可能就是让狼给咬的,而因为被狼咬了,它就想变成狼。
或者......它就以为自己是头狼呢?”
叶柳和汤倪总觉得大白的故事透着诡异和愚昧的味道,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村人们可都喜欢它,要是哪一天它不叫了,我们还会觉得缺些东西,你们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可得习惯它那叫唤。”
冷娟喝了口水:“你们去看过宿舍了吗,那屋子昨天我才收拾好。”
汤倪说:“你收拾得可干净了,我们把东西一放就直接能住了,谢谢阿姨。”
冷娟笑着摆了摆手。
“阿姨,卫校长不在吗?”
“嘿。”冷娟笑了一声,让叶柳和汤倪有些诧异的是,笑声里似乎带着些些轻蔑和嘲讽,她说:“你们的卫校长除了摆弄他那所谓的文学还会干些啥,这会还待在书房里,你们进去吧。”
叶柳轻轻敲了敲,木门发出了沉闷的声响,卫铭的声音从房间里传了出来:“请进。”
推开木门,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间小小的书房,靠墙的一侧放着一个木制的书架,上面摆着几十本各式各样的书,而紧挨窗户的位置则放着一张厚实的办公桌,上面铺满了稿纸,卫铭正正地坐在办公桌前,认认真真在稿纸上写着什么。
带着严肃味道的沉默弥荡在这间小书房的空气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卫铭才又开口:“来了?”
他放下手中的笔,把刚刚写完的稿子拿起来慢悠悠看一遍,然后才回过身看了两人一眼。
“卫校长,我们是不是打扰你工作了?”
卫铭皱起了眉头,然后推了推眼镜,默了会:“我除了是希望小学的校长之外,还是一个作家,刚好有了灵感,就写点东西。”
“作家?”
卫铭板着一张严肃的脸,直勾勾看着两人:“你们是县城里的大学生,在来希望村之前,难道没有听说希望村瞎眼作家的事?”
叶柳和汤倪看见了卫铭那热得发烫的目光,感受到目光里传递出来热切的期望,他们对视一眼,却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否定的答案,于是都摇了摇头。
卫铭眼睛里的火热消失了,皱着的眉头也松开了,脸上挂起轻蔑的表情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啊......”
叶柳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说:“卫校长,我们可以看看你的作品吗?”
“当然,每个人都有学习的权利,稿子都在桌子上,看完就出来吃饭吧。”
卫铭离开书房,叶柳和汤倪走到书桌前,拿起桌上的稿子认认真真看起来,黄橙橙的日光透过窗户洒落在这些稿纸上,纸屑轻轻飘飘飞起来,飞到日光黯淡下来,它们也就消失了。
叶柳和汤倪脸上都充斥着满当当的震惊,他们对文学了解不深,可却也能看出,卫铭写出来的东西确实有很强的文学性,并且还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寓意。
叶柳看了汤倪一眼,说:“卫校长确实是个作家。”
汤倪点了点头,除了震惊外,大大的眼珠子里又还多了一丝丝疑惑,想了会,说:“不过话说回来,卫校长写的这些东西是不是发表过,我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
叶柳苦笑一声,压低声音说:“可能真是我们两个文学素养太低了,卫校长说不定真是一个很厉害的作家呢,难怪刚刚他看起来有些生气。”
“如果真是这样,卫校长一直留在希望村,默默做着自己的文学创作,可真的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两人惊着叹着,书房门外传来了冷娟的声音。
“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