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了。
风夹着冷意扫过希望小学的空地,掀起地上的黄尘,在空中卷卷荡荡,散着满天满地的荒凉。
吊灯打开了,黄黄的光柔和洒落下来,把并不宽阔的台子照得光光亮亮,办公桌上放着的几样道具,也在这片光里蒙上了一层文艺的质感。
卫铭和赵哑巴把教室里的凳子全搬了出来,整齐摆放在台子底下,凳子后面留着一片宽敞的空地,那是给没有座位的人站着听评书用的。
该备的都备好了,只要村人们到了,评书就可以开始说了,两人站在台子边上,目光盯着校门,眼里除了兴奋以外,又多了丝丝的紧张。
赵哑巴为即将登台紧张,卫铭为自己即将成为伟大的作家紧张。
沉默的等待太折磨人,卫铭决定将它打破,说:“稿子都念熟没有?”
赵哑巴哑哑应了一声。
卫铭说:“一会上台好好说,但千万别忘了说最后三个字。”
赵哑巴又哑哑应了一声。
交代以后卫铭还是不放心,还是怕赵哑巴把那最重要的三个字漏掉,就从办公室抱出了那叠厚厚的稿纸,放到演出的木桌上:“你一会说完就看看稿子,看了就能想起最后该说的那三个字了。”
该交代的交代了,该拿的也拿了,就等着村人来了。
两人沉默着,身子定在暗黄的灯光里,时间分分秒秒流过,快到八点,却没有一个村人在学校门口显出影子。
赵哑巴满脸不安,卫铭的眉头也慢慢皱起来,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说:“我在稿纸上写下了地点和日子,可忘了写下详细的时间,他们可能觉着不会开始得太早,就来晚了。”
稍稍安慰了一些,两人继续着漫长的等待,风慢慢大了,吊灯在风里晃晃荡荡,洒下的光也不安稳地甩动起来,两人觉着有些冷,就把身上的棉袄和大褂裹得更紧了。
半小时过去了,已经是晚上的八点半,宽敞的前院里还是只有两道清清冷冷的影子,赵哑巴脸上的不安更浓了,看了卫铭一眼,发出几道哑音当作询问。
卫铭说:“我是大作家,今晚说的是我的作品,他们不可能不来,我也问过他们,他们也都答应了。”
赵哑巴又发出几道哑音,像在问既然都愿意听,为什么还没有人来?
卫铭也不知道答案,就又说:“我忘了在稿上写下详细时间,他们可能觉着不会开始得太早。”
同样的安慰,第二次的效果显然没有第一次好,两人非但没有觉得轻松一些,反而觉着心脏像被揪着扯着离开了地面,悬在半空。
又半小时过去了,已经是晚上的九点,前院还是只有两道清清冷冷的身影,陈旧的木凳和红布底下的课桌像被冻得瑟瑟发抖,在风里发出吱吱吖吖的响动。
同样的安慰没办法重复第三遍,卫铭就对赵哑巴说:“夜太浓了,黑得走不动道,村人可能不知道演出的场地在这,你站到台上去,他们看见了,就知道是在这儿演出了。”
赵哑巴跳到台上,站到办公桌后面,把佝偻的身子挺得笔直,黄沉沉的光打落在他身上,在台上地上拉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脸上堆着的皱纹松开了,不安也都烟消云散了,眼睛里散出亮亮的光,在那光里,台子底下坐满了听众,正睁着大大的眼珠子盼着自己说上一场评书。
赵哑巴直挺挺站在台上,卫铭直挺挺站在台下,寒风在两人身上肆意刺着,深深沉沉的夜越来越深沉,可还是没有一个人影在校门口出现。
九点半了。
赵哑巴又发出几道哑音,可这一次他没有得到卫铭的任何回应,他又发出几道哑音,卫铭还是没有任何回应,他定定站在光里,像把魂丢了。
在赵哑巴眼里,台子底下的听众消失了,只剩下清清冷冷的光和一张张在风里颤着抖着的木凳。
他不知道为什么没人来听他的评书,也没有从卫铭那得到任何答案,他有些慌乱,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才好。
他的目光落到身前的木桌上,看见上面放着的几样道具,他就知道要怎么做了,他就拿起了那块方正正的厚木板,一把拍到了桌子上!
啪!
啪一声响炸在希望小学上空,把黄黄的光炸得晃晃荡荡,把薄薄的尘炸得飘飘摇摇,把黑黑的影炸得碎碎裂裂。
也把卫铭那正板板的身子炸得轻轻一颤,他的魂回来了。
他看了赵哑巴一眼,说:“评书说的是我的作品,村人们肯定会来。”
听起来像在安慰赵哑巴,其实他在安慰自己,可是这样的安慰太过苍白无力,以至于他安慰不了自己,就又说:“估计村人们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我去看看。”
在呼啸的寒风里他走出学校,遥遥向着两侧伸展的村道上,只有他自己一道清清冷冷的身影,浓浓的黑暗缠绕着他,像一只正在恶作剧的魔鬼。
四周是一间间冰冷的屋子,也透着黑暗,只有少数几家还亮着暗暗的光,他来到其中一家,在门上用力拍打几下,木门就在厚重的吱呀声响里打开了。
村人说:“哟,是卫校长啊,这么晚了有事吗?”
卫铭说:“赵林在希望小学里说评书,整个村子的人都去了,你不去凑凑热闹?”
村人说:“天太冷,不去了。”
卫铭说:“说的是我的作品。”
村人说:“那又怎样?”
说完,村人把门关了,卫铭的身子定在门外,不久,这间屋子的光就暗了。
卫铭在门前站了会,又来到另一间亮着光的屋子,敲开了门。
村人说:“哟,是卫校长啊,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卫铭说:“赵林在希望小学里说评书,说的是我的作品,可热闹了,看你家没来,我就过来问问你为啥不去凑个热闹。”
村人说:“对评书没兴趣,不去了。”
卫铭说:“我是大作家,大文学家,我的作品你也不去听听?”
村人嘲讽地笑起来:“你不是大作家,你也不是大文学家,你是卫校长。”
卫铭说:“你和我说过你要去的。”
村人的嘲讽更浓了:“卫校长,你疯了吧,赵哑巴可是个哑巴,哑巴也能说评书?”
说完,村人把门关了。
卫铭站在门前,明晃晃的月光照下来,像有千斤万斤重,把他直挺挺的背照弯了,不断往下压着,他的脸几乎触到村人家门口那冷硬硬的门板。
他笑了,不需要再往下一家走,他也知道再敲开下一家的门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了,他耳边的浪花声小了,而且那浪花再也变不成巨浪了。
佝偻着背,他拖着腿往回走了。
赵哑巴还站在台上,被冷冷的风吹着冻着,他的脸被划开了一道道细细的口子,丝丝刺刺的痛从这些口子里不停传出来,让整张脸有了些僵硬,为了一会能把评书说得更好,他就在脸上变幻喜怒哀乐四样表情。
或是那风真的把他吹麻了,他的脸变不出喜、怒、乐这三样表情来,只剩下一脸满满当当的哀。
像有人给他套上了一张哭脸面具。
这时候,他看见有人进了学校,他想着总算有个人来当听众了,可等那人走近了一些,他才看清那人是卫铭。
他差点没认出卫铭来,因为卫铭的身子佝偻着,脚后边像绑着一个大铁球,缓慢无力地拖动着,原本没几道纹路的脸也变得沟沟壑壑,好像出去转了一圈,他就老了十岁。
卫铭慢悠悠走到台子底下,艰难地攀上去坐下来,暗黄的光晃荡着晒在他弯弯的背上,像日光晒着荒凉的土坡。
赵哑巴看着卫铭,发出哑声当作询问,可卫铭没有回答他。
赵哑巴拿起木板,一把拍到桌上,啪的声响就又炸起来了,可卫铭还是定定坐在那里,声音落下,满世界还是只有默默的寂。
赵哑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也就定定站着。
这时候,一阵大风忽然刮了起来,把木凳子吹得吱吖吖响动起来,齐整就变得散乱了。
把桌上的木板,折扇,手帕还有茶壶吹掉了,那些堆满丑陋字迹的稿纸也被掀了满天满地,最后落到厚厚的黄泥上。
把黄光吹得晃晃荡荡,那拉出来的绳子终归承受不住这样的冲击,断了,那吊灯也就落了下来,在刺耳的碎裂声里散成了一片片尖尖的玻璃,还在嗞嗞响着。
十点了。
村里的屋子暗了,这个演出场也暗了,只剩月光还散着柔柔的亮。
卫铭说:“他们不会来了。”
赵哑巴的脸被砸开的吊灯溅了一道口子,暗红色的血从伤口里渗出来,还没来得及流下,就被冷冷的风冻住了,他刚要用粗糙的手去摸摸那伤口,这时候卫铭刚巧说话了,他的手也就僵在了半空。
“他们不会来了,评书不用说了,回家吧。”
卫铭从台子上跳下来,佝偻着身子,很艰难地把一张张稿纸捡起来,每张稿纸最后那三个字,都在月光底下黯淡着,像染上了黑黑的墨。
捡完了,卫铭就又抱着一摞稿纸坐回到台上,堆满皱纹的脸忽然露出了笑。
嘶嘶嘶......
刺耳的撕裂声响起来了,他把一张张稿纸撕开,黑色的字迹被撕得破破烂烂,总算变回丑陋的模样。
“我是大作家!我是大文学家!”
卫铭一边撒着碎稿纸,一边撕心裂肺地喊着:“我是大作家!我是大文学家!可我终归还是输给了这个愚蠢的世界哟!”
碎碎的纸片飘了满天满地,像雪一样落下来,沾在卫铭的头上。
他那梳得齐齐整整的头发散乱下来,被碎碎的白纸片染了颜色,就从黑发变成白发了。
这一夜,他弓了身子,长了皱纹,白了头发。
这一夜,他老了。
这一夜,他输给了希望村,更输给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