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是细细软软的沙,握在手上,不知不觉就在指缝间流走,一个礼拜过去了,叶柳和汤倪迎来教学生涯的第一个周末。
在这五天时间里,两人虽然只是坐在教室后面听着王岭讲课,但对自己的学生们却也有了了解,不仅能够准确叫出每个人的名字,还知道了他们的住处和各自的家庭环境。
让两人有些失望的是,孩子们脸上的冰冷并没有随时间的推移而慢慢融化,反而变得越发厚实坚固。
他们对待上学的态度同样冷淡,自从开学第一天早上之后,教室里再没有完整出现过十七个学生,上课好像不是他们必须完成的任务,而是一种无聊时候的消遣,叶柳和汤倪站到讲台上强调过几次,可这种现象依旧得不到任何的改善。
这一天是周六,叶柳和汤倪起得很早,吃过简单的白粥,两人离开宿舍,向着村南码头走去。
过了这个周末,王岭就要把小小的讲台正式交给他们,他们在激动之余也想给这所没有过希望的学校带来一些改变,就在昨天放学后从王岭那打探到了去镇子上的路。
来到村南码头,两人再一次坐上那艘破旧的小木船,老船工敞着衬衫摇着浆,再次唱起了那首小曲,嘶哑的歌声像风样灌进两人的耳朵里,知晓了其中的故事,两人从中听到了深深厚厚的悲凉。
过了河,两人根据王岭的描述走了一个小时山道,这才坐上公共汽车,汽车颠颠地走,来到镇上的时候将近中午,太阳毫不吝啬它的温度,把这片土地晒得发红。
站在一片树荫底下,叶柳一边擦着汗一边说:“要从希望村出来一趟可真不容易,咱们是先吃顿饭,还是先去把东西买了?”
汤倪白嫩的脸也因为日晒而泛起了红,说:“先把东西买了吧,到时吃完就直接回去,再晒个两小时,我回家我妈估计都得认不出我来。”
镇子不算很大,可却比希望村要大上许多,两人不认路,也只好在村巷里兜兜转转,不经意来到了一所学校。
学校的大铁门紧紧锁着,身穿制服的保安在保安室门口的阴凉处放了一张躺椅,正闭着眼睛歇着晌,发出阵阵鼾声,躺椅旁边的地面上放着油腻腻的空碗和一双筷子,几只苍蝇绕着空碗转转悠悠。
学校算不上很大很美,但和希望小学比起来就是天堂,汤倪的眼睛里放着羡艳的光:“我们要是被分配到这里实习该有多好。”
叶柳拍了拍汤倪的脑袋,笑着说:“别羡慕了,等毕业以后正式当了老师,想找什么样的学校都行。”
他的目光在学校四周转着,忽然亮了起来,指着不远处一间文具店:“那有。”
灿烂的阳光晒不进来,店里的光线有些昏暗,透着凉意,在这样的天气里让人觉得分外舒适,看店的是一个中年女子,胖胖的脸上挂着和善的笑:“要买些什么,随便看。”
叶柳和汤倪认认真真挑选了很久,才把东西放到了柜台上。
那是十七支自动铅笔,十七根笔芯,十七块橡皮,以及十七本厚厚的硬皮笔记本。
这是那十七个孩子的礼物。
老板娘看了两人一眼,说:“你俩是老师,这是送给学生的?”
“是的阿姨。”
老板娘的笑变得更加和善:“还给学生买礼物,现在像你们这样的老师可不多。”
付了钱,叶柳和汤倪在附近吃了顿饭,然后就又坐上了公共汽车,一路上两人脸上都挂着暖暖的笑,都很期待,当他们把这礼物放到那十七个孩子面前的时候,会看到什么样的表情。
或许是因为心情有了变化,漫长的回程路没有让两人觉得太过遥远,当他们踏进希望村的时候日光已经变幻了颜色,橙黄橙黄照在身上不再灼人,而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暖意。
大白粗哑而悠长的叫唤声响了起来,冲上了高高远远的天空,紧接着又轻飘飘落下,不再让两人觉得毛骨悚然,反透着一种如水般的柔。
汤倪仰着脑袋迎着光,说:“我有点怕。”
“怕什么?”
“怕现在的心情被希望村无情的现实撕掉。”
叶柳也仰起了脑袋,嘴角露出了温和的笑:“至少记住这一刻......”
叶柳和汤倪周末的忙碌还没有结束,星期天早上他们同样起得很早,吃过早饭后同样离开了宿舍,这一次并不是走向村南的码头,而是分头去了学生们的家里。
“哟,你就是那俩大学生,就是狗腿子的老师?”
“赵毅的爸爸,你好。”
“有什么事吗?”
“就是想来家里看看,赵毅在学校里的表现挺好的,上课很认真,但就是有两个下午没来,平时迟到的时间也有点长,学校里希望您能配合我们,让赵毅准点上学,也好多学些知识。”
“知识?知识能当饭吃?让狗腿子准点去上学了,你来我家给我做饭给我洗碗洗衣裳?”
...
“李儒的妈妈,你好,我是李儒的老师,这次来是想和您说说,可不可以让李儒准时到学校上课呢?迟到的时间太长的话,我们的课程不太好安排。”
“课程?上课有蛋用,念不了中学,念不了大学,可比不得你们城里的娃娃哟。”
“培养时间观念,多学一些知识,总会对孩子们有些帮助。”
“行了行了,我和儒蛋说一声,他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我就是绑着他也不去,我这正忙着活呢,不送了不送了。”
...
叶柳和汤倪觉得,这大半日的家访可比昨天去趟乡镇还要累人,两人碰面的时候都看见了对方脸上的疲惫。
汤倪问:“你这边怎么样?”
叶柳说:“该说的话我都说了,看那些家长们的反应,好像对我说的话不是很赞同,管不管用不好说,你那边呢?”
“一样,看来卫校长和王老师确实没有骗我们,要改变他们根深蒂固的想法真的很难。”
叶柳点了点头:“我们尽力就好,前面是李明明家,也是最后一家了。”
“听说李明明的爸爸很早就死了,他是他妈妈带大的,还有个瘫痪的奶奶。”
“我们去看看。”
李寡妇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穿着一件蓝底白花的布衣,皮肤很黑,皱纹不多可每一道却都很深,像稻草一样的黑发里夹带着许多暗暗的银色,显着一种越过年龄的苍老。
她在自家厅里接待了叶柳和汤倪,李明明睁着木木的眼坐在旁边,看着两个还没给自己上过课的老师,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到访,厅旁拉着帘子的房间里传出阵阵低低无力的呻吟。
汤倪挂着讨喜的笑:“李阿姨好,我们这次过来就是想看看明明,也想和你聊上两句,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我们帮忙的。”
李寡妇的表情很沉重,这倒不是刻意的,而是这么多年来一直念叨着,浓浓厚厚的怨气就变成一块看不见的石头,压在了她的脸上。
“我们的日子,苦呀。”
叶柳和汤倪对视了眼,不知道该怎么接下李寡妇的话。
“明明才出生没多久,他爸就死了,养家的事就全由我这个女子挑肩上了,他爸呀,还给我留下个瘫痪的老娘哟,不干活白吃饭,我这日子是看不到头了,也只有等她死了才有盼头咯。”
房里的呻吟断断续续,像把锤子似的一下一下凿着叶柳和汤倪,让他们觉得有些透不过气。
“你说这命呀,咋就那么苦哟。”
李寡妇说着也就抹起了泪,李明明坐在一旁看着愣着,眼神里还是透着灰蒙蒙的麻木。
被李寡妇揪着诉了苦,叶柳和汤倪匆匆说了这一行的目的就离开了,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了许多,黑沉沉的很容易让人想起李寡妇那张堆满怨气的脸。
汤倪觉着自己耳边还在回响着那低低的呻吟,用力晃了晃脑袋,不解地说:“你说李阿姨为什么这样?完全不避讳明明他奶奶,当着面就咒着人死,这心肠也太坏了吧。”
叶柳点了点头:“很不应该,不过话又说回来,她确实也很不容易,一个女人,养活明明之外还得照顾瘫痪的老人,你可能没注意,她的手上全是茧。”
“不容易也不能说那样的话,昨天回来的时候我还觉得心情很好,这才过了一天,那心情就真的没了,被撕得体无完肤。”
“回去好好吃顿饭再睡上一觉,明天可是咱们第一次站上讲台的日子,说不定孩子们早早就到了。”
“真这样的话就好咯。”
暗暗沉沉的天只剩下一点点的余亮,叶柳和汤倪边走边聊回到了村西,在路上遇见了大白,要习惯大白那张狰狞的脸并不容易,但经过这些时间的适应,两人已经不那么害怕,叶柳甚至还蹲下来摸了摸大白的身子,大白摇着尾巴回应。
浓浓的夜色开始笼罩小小的村子,从村人们家里散出了光,这才不至于让两人看不清路,在离宿舍还有几分钟路程的时候,一阵掀土的声音忽然传进了两人的耳朵里。
透过暗暗的光,两人看到在一间石屋旁边,有个人蹲着,正用手里的铁锹在田里挖着,他眼里的光,很亮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