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正正的说话声里夹带着沙沙杂音,从远到近传过来,老丁头定住了脚,叶柳和汤倪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看见有个佝偻着身子的男人,正踩着慢慢悠悠的脚步走来。
他看起来只有五十岁左右,因为弯着腰叠着身子,所以让人觉得他的年纪要比看上去老一些,他穿着发黄的白背心和一件脏兮兮的短裤,脚下的胶鞋像两只船儿,在粗糙的地面拖起一阵响。
他的裤腰上别着一个红色的收音机,红色的漆脱落了许多,显然已经使用过不少年月,它的声音因为岁月而变得嘶哑,刚刚那段评书就是从这个收音机里发出来的。
叶柳和汤倪的目光定定落在男人的脸上,离得近了才看清,随着评书内容的不断变化,他脸上的表情也不断变化着,一会皱起眉,一会挤着眼,一会透着威严,一会又布满哀愁,与此同时,他的嘴里还不停碎碎念着,没有说话声,却传出一阵低低尖尖的哑音。
男子走过三人身边,甚至没有稍稍斜过目光,听着收音机播放的评书,好像活在那个世界里,和这个现实世界之间只有变着脸,哑着声的联系。
叶柳和汤倪的目光仍然定在他那佝偻的身子上,心里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透着冰冰凉凉的哀。
“他姓赵,村人都叫他赵哑巴。”
老丁头说:“他是个可怜人,年轻的时候还能说话,结过婚,夫妻两个腻极了,羡死旁人,后来两人有了孩子,生下了,他的婆娘也就难产死了。”
“婆娘死了,他就每日哭呀喊呀,哭呀喊呀也就把嗓子给哭沙了喊沙了,后来为了拉扯女儿,他就不哭也不喊了,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女儿身上。
女儿大了,成人了,去了趟城里,就给他送了那个收音机,他可欢喜那收音机了,天天听,不听别的就听说评书,听着听着他就想当个说评书的人了,就跟着收音机用那哭沙的声音说呀评呀,可这时候,他的女儿又死了。”
“女儿死了,他就又哭呀喊呀,哭呀喊呀也就把沙了的嗓子哭哑了喊哑了,也就成了赵哑巴,成了赵哑巴他还是喜欢听评书,还是想当个说评书的人,也还用哑了的嗓子说呀评呀,只不过别人是听不出来了。”
佝偻的背影依旧佝偻着,叶柳和汤倪定定看着,看到了满背影悲悲的凉,那悲那凉像是渗进了他的骨子里。
回到宿舍,叶柳留在汤倪的屋子里,两人坐在木凳上,翻着手里发着黄的教材书,都没有说话,或许是因为那书太厚太重,压住了两人的嘴。
有些艰难地翻看了前面几篇课文,汤倪光洁的额头上多了几道细细的纹,不是课文的内容难住了她,而是她害怕。
她还没见过希望村的孩子,不知道这些孩子脸上挂着什么样的表情,如果他们和村人们一样,对知识、对未来没有任何期待的话,那希望小学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自己从遥远的县城来到这里的意义又是什么?
有些人生下来,就是为了等死。
卫铭这句话反反复复回荡在汤倪的脑子里,如果只为了死,为什么又要生,人人都逃不开死,死必然会是终点,什么样的生才不是为了死?
汤倪是个很活泼的姑娘,她的生活里每时每刻都铺着暖暖的阳光,她想当个老师,喜欢做些很简单但又让自己很享受其中的事,在她看来人生并不需要太过耀眼,简简单单就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这是一种人生观,可这算是等死吗?
等死是不是有一个标准,按照这个标准来划分等死与否的级别呢?
又或者说,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是在等死?
“在想些什么呢,你看你一张脸,都快皱成麻花了。”
叶柳的话音让汤倪从怔愣里回过了神,她说:“没什么,只是来到希望村之后有些感概,和你说的一样,对人生有了新的理解。”
叶柳合上手里的教材书,把身下的木凳移了位置,离汤倪近了一些:“是吧是吧,说起来,刚刚见到的赵大叔就让我觉得挺难受的,老婆死了,孩子养大也跟着死了,这都不是他能控制的事,这样的人生真的看不见希望。”
汤倪说:“叶柳,我们来到希望村后,希望这个词就被反复说起,可是所谓的希望是什么?”
“当然是能有美好的未来了。”
“什么样的未来才叫美好呢?”
“吃得饱穿得暖,有梦想,每天为梦想努力,而且活得很充实,我是这样觉得的。”
汤倪大大的眼睛直直看着叶柳的脸:“你说的这些东西,希望村缺了哪个?”
叶柳愣住了,愣住了也就说不出话来了。
汤倪继续说:“赵大叔是可怜,因为他连续失去了最亲的人,可他还有当说书人的念想,这个村子好像人人都有念想,只是这些念想看起来很遥远,很不切实际,跟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有些不同而已,如果只是因为这个就否定了这个地方,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否定我们自己?
黄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终点,我们都只是这个世界最渺小的过客,既是过客,怎样才叫希望,怎样才不算荒唐这一生?
得到无尽的财富?人一死,多贵重的宝石都带不走。
为了在世界上留下自己的名字?短短的人生眨个眼就过去了,到时化成枯干的骨,留名又有什么意义?”
叶柳认认真真看着汤倪的脸,皱着眉,显然正在思考汤倪的话,对于汤倪那些问题,他没有答案。
同样,汤倪自己也没有答案。
在这小小的村子里,在这小小的石屋里,两个还没来得及认识世界的年轻人,被从希望村感受到的荒唐和悲冷,推进了一个茫然彷徨的世界里,那世界满天满地都是雾,脚下是黄黄的土,分不清方向和终点,或许没有方向也没有终点。
沉默了很久很久,叶柳苦涩地笑了起来:“或许卫校长是对的,他说过,世界上总有一些事,永远都无法看到它的答案。”
汤倪说:“我觉得所有的事都有答案,只不过答案在每个人的心里,而每个人心里的答案都不一样......”
三天时间过得很快,好像只是晃一晃眼,就已经到了开学的日子。
叶柳和汤倪虽然陷入了茫然,但在这三天里,他们还是很负责任地把手里仅有的两本教材翻看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想象着开学那天自己会看到一张张什么样的脸。
黑的还是白的?眼睛是大的还是小的?他们又会用什么样的目光看着自己呢?
除了翻看教材之外,两人在这段时间里还不断讨论着上课的方式,最终明确了分队教学的方法,但这样的方法显然会让唯一一间教室的气氛变得杂乱甚至是混乱,所以分队教学只能占据总课程的其中一部分,王岭以基础为主的统一教学方式还需要延用下去。
另外他们还打算更多开展一些课余的活动,在教学条件极其有限的情况下,想在精神层面上给孩子更多的影响,至少让阳光的暖意多晒在他们身上。
叶柳和汤倪拿着教材书早早来到学校,卫铭和王岭还没到,好在昨天卫铭给了两人学校的钥匙,两人到了办公室,先是上上下下收拾了一遍,然后打开了教室的挂锁,又把教室的窗户和课桌讲台擦了一遍。
尘没了也就干净了,干净了却还是破破旧旧,堆着久久消散不去的腐朽的味道。
做完这些,汤倪的脸上渗出了细细的汗,她踏上教室前的小土台,背着黑板,把两只光滑的手撑在讲台上,闪着光的眼睛缓缓慢慢扫动着,像是要把教室每一个角落都深深刻进脑子里。
叶柳回头看了一眼,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你站在讲台上的样子真像个老师。”
汤倪没有止住流转的目光,笑着说:“再过一会我就真是一个老师了,可以说,我的梦想就快要实现了。”
“你为什么想当一个老师?”
汤倪的笑更深了些,大大的眼睛里流动着异样的光彩:“小时候我是个很顽皮的女孩,经常做些让人很头疼的坏事,不仅老师们被我气得够呛,连我爸我妈都恨不得能把我绑在家里,才能少闯些祸。
就这样读到了六年级,我遇到了陈老师,对于我的顽皮,她不仅没有任何的责备,反而还夸我很有活力和朝气,那时候我考她的英语科目只考了四十分,她就摸摸我的脑袋,鼓励我说下次我一定可以进步,而且在每天放学以后都单独留下我,一遍又一遍教我不懂的单词。
后来有一次,我不小心用美术刀给同学手上划开了大口子,那同学的家长找过来,气势汹汹的,这时候陈老师就用她那瘦瘦小小的身板挡在我的面前,一个劲帮我道歉,那时候我看着她的背影,像看到了一座最高大的山......
就这样,我慢慢改变了,开始变成了老师眼里的好学生,就是因为陈老师我才知道,原来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精神上的影响竟然会那么巨大,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下定决心要当一个老师,继续把陈老师给过我的关爱延续下去。”
叶柳看着汤倪那双发亮的眼睛,说:“汤倪,我好久没听到这么温暖的故事了。”
“你叫我什么?”
“汤倪啊。”
晨光透过木窗洒落在这间并不宽敞的教室里,汤倪的脸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衣,发着动人的亮:“这位同学,请叫我......汤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