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后,余姚跳出墓地的围墙却并没有按原路返回,她朝村子所在的方向看了看,真想去老宅子看看,那是奶奶最后呆过的地方,不知是否一切完好。她收回视线,最后看了看爷爷奶奶的墓地,心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正大光明地来祭拜爷爷奶奶。
余姚选择了另一条下山的路,把好不容易刚爬上山的泥人完全晾在一边。泥人看着余姚一身清爽并潇洒离去的身影,再看看自己从头到脚全身是泥,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天知道他费了多大劲才爬上来,路上不知道摔了多少次,甚至差点滑下陡坡。好不容易上来了,这个女人竟然从另一条干干净净的路走下山,这不明摆着是在耍他吗?
余姚一路心情舒畅的开回县城,路上顺便洗了下车。刚到桔子楼下,就听到有人喊她。这声音虽有些沙哑,但余姚还是很熟悉。来人在离她两米远的地方站住,虽衣袖戴孝,面带胡渣,眼底乌青,却依旧风姿卓卓,帅气逼人。余姚静静地看着来人,没表现出任何情绪,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良久,吴峥压下心底的话问道:“好些了吗?昨天听说你不舒服。”
“好多了,可能是太长时间没发烧了,昨天烧了下,今天竟然精神百倍。”
听着余姚顽皮的话语,吴峥轻笑了下,问:“今天还顺利?”
余姚知道他是在问扫墓是否遇到阻拦,便说:“还好!时间长了总要好些。”说完就准备往桔子家走,回头见吴峥并没有跟上来的打算,便看着他。
“我一会就要回去了,你要没事就陪我走走吧!”说着吴峥向宿舍区外走去,他的眼底有抹不去的伤感,身影有说不出的疲惫和落寞。余姚未多说话,跟上了他的脚步。
桔子家在一个老生物药厂的宿舍区,这个厂已经倒闭,职工也都下岗各谋生路。但是厂子负债多,厂区作为不良资产变卖后,如今变成了名为嘉园的高档小区,日益繁华。而宿舍区这片因无人管理,已日益萧条。两个片区之间由嘉园的开发商出资重修了一条泊油路连接,路两旁保留了早年老厂栽种的大樟树,郁郁葱葱。吴峥和余姚慢慢地走在这条路上,像是走在时光的连接线上,回想过去已物是人非,一时都没有言语。
吴峥走在余姚的左侧,原本想问问他还好吗,可话到嘴边却觉得多余,他的好与不好从来都没在她面前掩饰过,她也总能在第一时间看到他最真实的一面。所以,余姚只好别过头不再看他,问道:“吴老师怎么样了?”
吴峥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有些沙哑地说:“不好,昨天从墓地回来他就把自己关在房里,我从丧宴回来也不曾出来。从妈妈离开,他就滴水未进,也劝不住,甚至只要一看见与妈妈有关的东西就流泪……”说道这,吴峥停了下来,再说不出话。余姚看着他在极力强忍着的泪水,心里也难受起来,不是心疼,而是感同身受。那些奶奶刚离去的日子,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他们感情一直很好,我在你家的那几年,从未见他们红过脸,两人说话总是轻声细语的,在工作和生活中也是互相体贴和扶持。”余姚劝慰着,想起过去仍然满是羡慕,那个时候她多希望自己有这样的父母家人,“尽管你们知道应老师的这种病是早晚的事,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可是真正面对又是另一回事。别说吴老师接收不了,我到现在都觉得不真实。他需要时间慢慢来,急不得。你有空就多陪在他身边,或者让他换个环境。”
“等时间总是慢的,换个环境不现实,多陪陪他,我工作又身不由己。”说到这吴峥未再说话,只看着余姚。
余姚感受到吴峥的视线,转过话题问道:“这么大的事你们准备怎么瞒着小静?”
“瞒一天是一天吧!”吴峥话语中满是伤感和无奈,“这些天我都没敢给她打电话,生怕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而影响她。”
“只是这将成为她的终身遗憾,真不知将来她该如何释怀?希望她能不负应老师临终所愿!”说到这,余姚如同看到自己。
吴峥听到余姚的话,看到她眼里那丝抹不去的伤感,心里知道她定是想到了自己的终身遗憾,现如今他更能感受她内心的伤痛。余姚避开吴峥看她的眼神,说道:“我明天能去看看吴老师吗?”
感受到余姚的逃避,吴峥抢先说:“要不今天吧!”
“我……”原本想拒绝的话,可是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只好说:“好吧!”听到余姚的答复,吴峥心里仿佛松了口气。
坐在吴峥的车子里,余姚看着车里四处乱扔的烟头和过路发票愣了一下。她知道他并不是如此邋遢的人,也知道吴峥如今在省委上班,平时都是周末才回家。想来这段时间因为家里的事,他每日定是早出晚归的两头跑,来回路上3个多小时的车程,辛苦自然不言而喻。吴峥看了看余姚,他原本就没时间收拾,并不是有意要让她看见。
良久,余姚说:“这两****没事,可以陪陪吴老师。”
“无事,你能来看看他就很好了。何况你这么远来一趟不容易,总有事情要办,今天来看了也是一样。”
“就当是我想尽点心意吧!”
“那怎么好意思呢?”吴峥刻意说着客气话,让余姚心里颇不是滋味。
“当年我在你家你们对我那么好,如今只想来尽点心意,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
“本来是好意思的,可你这几年都没有联系,我就不好意思了。”
余姚一时有些讪讪地不知该说什么,心里也顿时觉得愧疚起来。吴峥见状反问道:“怎么?心里觉得过意不去了?”
余姚鼻子一酸,声音哑哑地说:“是过意不去,但更多的是遗憾。”
吴峥没想到一句话就能把余姚给招哭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其实他是有些怨她狠心丢下一切躲进山区支教,也怨她狠心这几年从来不联系他。昨天在葬礼上看到她,他心里很感动。看到她伤心流泪,他竟然觉得心里特安慰。但自从昨天知道张靖安送她去医院,他心里就一直不踏实、不是滋味,所以他一定要来先找她。还好余姚说来陪陪爸爸,这就说明他的家对她来说终究是不一样的。那他呢?在余姚心里他是什么位置呢?这四年,他尊重她,甚至不让她知道自己默默地关心,但他总是想尽办法把自己的情况传递给她……她都明白吗?
两人一时各有所思,车厢里顿时沉默了下来。从桔子家到县中学,所过之处都是老街道,但是这几年的变化还是让余姚内心有不小的触动。学校也都变了样,老的教学楼早已不在,操场也全是塑胶的……是她离开的太久了吗?
走进教师职工住宿区,余姚才看到一些过去的影子。楼还是那样的楼,树也还是那些树。虽然重新规划了园林绿化,但那些熟悉感仍是扑面而来。只是如今老师已经不在了,想到这,余姚鼻子一酸,泪水就要夺眶而出。她赶忙低下头,强忍住。
“总觉得你住到我家来还是昨天的事。”吴峥忍不住感慨道:“那时你还是个小姑娘。”说着他看了看余姚,见她强忍着泪的模样,心也揪了起来。他摸了摸她的头说:“你这样还说来陪我爸爸,岂不是要带着他一块哭?”听了吴峥的话,余姚非但没止住泪,反而越哭越伤心。本来就满心的内疚与后悔,此刻更是忍不住。吴峥轻轻地拍了拍她,叹了口气。
余姚止住泪,鼻子一吸一吸地跟在吴峥后头走着,楼道里还是老样子,各家各户也都是老样子,直到看到三楼东面的房门外挂着青紫色的对联,才止了步子。余姚不忍多看跟着吴峥进了门,却一眼就看到客厅上位的墙中央,应老师温柔地看着她笑着。那笑容如同多年前,她第一次进门,应老师微笑着迎接她说:“丫头,以后这就是你家了。”想到这,余姚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吴峥此刻也红了眼眶,他深深地看了眼母亲的遗像,转身走到了父母的房门外。
余姚点燃三支香,在老师的遗像下郑重地跪拜三下。一个曾经其乐融融、温馨和睦的家庭,因为女主人的病逝而充满悲伤。余姚看了看一直紧闭着的主卧房门,就如同看到一个紧闭的心门。
“爸爸?余姚来了。爸爸?”吴峥边敲门边轻声喊道,但却没有回应。
半饷,门终于打开了。吴友生看到余姚,眼泪一下就流了下来,拉着余姚说:“来了!来了就好啊!你老师总是念叨你,可惜……可惜晚了啊……”
听完这话,余姚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找不到理由为自己辩解,也无从辩解,四年之间,她有太多的时间和机会,却一直没有联系老师,一直没敢来看老师,甚至连老师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这都是她的错。没想到老师还一直念叨她,余姚只感觉心头被愧疚堵满了,除了泪水便无从宣泄。